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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哪知——

  山路轉角處,突地傳來「篤、篤」兩聲極為奇異的聲響,似乎是金鐵交鳴,又似乎是木石相擊,其聲鏗然,入耳若鳴。

  朝陽曦曦,晨風依依,天青雲白,空山寂寂。管寧陡然聽見這種聲響,不禁為之一驚,趕前兩步,想轉到山彎那邊去看個究竟。

  但他腳步方抬,目光動處,卻不禁驚得呆住了,前行的腳步,再也抬不起來。

  山崖,遮去了大部分由東方射來的陽光,而形成一個極大的陰影,橫亙在山下。山下的陰影裏,此刻卻突地多了一個人。

  管寧目抬處,只見此人鶉衣百結,鳩首泥足,身軀瘦削如柴,髮髻蓬亂如草,只有一雙眼睛,卻是利如閃電,正自眨也不眨地望著管寧。但是,使管寧吃驚的,卻是這鶉衣丐者,竟然亦是跛足,左肋之下,挾著一根鐵拐杖。

  這形狀與這鐵拐杖,在管寧的記憶中,仍然是極其鮮明的。

  他清楚地記得在那四明山莊後院小亭裏的丐者屍身,清楚地記得那枝半截已自插入地下的黑鐵拐杖,也更清楚地記得,自己曾經親手將他們埋入土裏,在搬運這丐者屍身的時候,他也曾將那張上面沾著血漬的面孔,極為清楚地看了幾眼。

  「那麼,此刻站在我面前的人,卻又是誰呢?難道是……」

  他驚恐地暗問著自己,又驚恐地中止了自己的思潮,不敢再想下去。

  這跛足丐者閃電般的雙目,向管寧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突地露出白森森的牙齒,微微一笑,一字一字地說道:「從哪裏來?」

  聲音是緩慢而低沉的,聽來有如高空落下的雨點,一滴一滴地落入深不見底的絕壑中,又似濃霧中遠處傳來的鼓聲,一聲一聲地擊入你的心房裏。

  管寧下意識地點了點頭,往身後一指,卻見這跛丐語聲之中,彷彿有著一種令人無法抗拒的力量,卻全然沒有想到,自己和這跛丐素不相識,而他怎會向自己問話。

  跛丐又自一笑,嘴皮動了兩動,像是暗中說了兩個「好」字,左肋下的鐵拐杖輕輕一點,只聽「篤」地一聲,他便由管寧身側走過。

  管寧動也不動地站在那裏,心中突地一動,他便連忙捕捉住這個意念,暗自尋思道:「對了,他的左足是跛的,而另一個卻是跛了右足。」

  他恍然地告訴自己,於是方才的驚疑之念,俱一掃而空。

  於是他暗自鬆了口氣,第二個意念卻又立刻自心頭泛起:「但是他怎的和那死去了的丐者如此相像,難道他們本是兄弟不成?」

  轉念又忖道:「他此刻大約也是往那『四明山莊』中去,我一定要將這兇耗告訴他,同時假如他們真是兄弟,我便得將死者的遺物還給他。」

  此刻,這生具至性的少年,又全然忘記了方才的煩惱,只覺自己的力量如能對人有所幫助,便是十分快樂之事。一念至此,便立刻回轉頭去,哪知目光瞬處,身後的山路,卻已空蕩蕩地杳無人影,只聽得「篤、篤」的聲響,從山後傳來,就這一念之間,這跛足丐者竟已去遠了。

  他驚異地低呼一聲,只覺自己這半日之間所遇之事、所遇之人,俱是奇詭萬分,自己若非親眼所見,幾乎難以置信。

  呆呆地站立半晌,他在考慮著自己是否應該追蹤而去,心念數轉,暗嘆忖道:「這丐者身形之快,幾乎令人難以置信,我又怎能追得到他!」

  又忖道:「反正那死去跛丐的囊中,除了一串青銅制錢之外,就別無他物,我不交給他,也沒有太大關係。何況以他身形之快,說不定等一下折回的時候,自會追在我前面,那時再說好了。」

  於是他便又舉步向前行去。山風吹處,吹得他身上的衣袂飄飄飛舞,他伸出雙手,在自己一雙眼瞼上擦拭一下,只覺自己身心俱都勞累得很。他雖非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但一日之間,水米未沾,目未交睫,更加上許多情感的激動,也足夠使得任何一個人生出勞累之感了。

  轉過山彎,他記得前面是一段風景勝絕的山道。濃蔭匝地之中,一彎清澈的溪水,自山左緩緩流出,潺潺的流水聲、啾啾的鳥語聲,再加上風吹枝葉的微響,便交織成一首無比動聽的音樂。

  白天,你可以在這林蔭中漏下的陽光碎影裏,望著遠處青蔥的山影,傾聽著這音樂。晚上,如果這天晚上有月光或是星光的話,這裏更像是詩人的夜境一樣,讓你只要經過一次,便永生難忘。

  管寧心中雖是思潮紊亂,卻仍清晰地記得這景象,他希望自己能在這裏稍微歇息一下,也希望自己能在這裏靜靜地想一想,讓自己的理智從歇息中恢復,然後替自己決定一下今後的去向。

  他到底年紀還輕,還不知道人生之中,有許多重大的改變,並不是自己的決定便可以替自己安排的。

  哪知他身形方自轉過山彎,目光動處,只見山路右側,樹蔭之下,竟一排站著七、八個錦衣佩劍的彪形大漢,一眼望去,似乎都極為悠閒,其實個個面目之上,俱都帶著憂鬱焦急之色。尤其是當先而立的兩個身材略為矮胖的中年漢子,此刻更是雙眉緊皺,不時以焦急的目光,望著來路,似乎是他們所等待著的人,久候不至,而他們也不敢過來探看一下。

  管寧腳步不禁為之略微一頓,腦海之中,立刻升起一個念頭:「難道這些人亦與那『四明山莊』昨夜所發生的慘事有關?」

  卻見當先而立的兩個錦衣佩劍的中年漢子,已筆直地向自己走了過來,神態之間,竟似極為恭謹,又似極為躊躇,而目光之中的憂鬱焦急之色,卻更濃重,這與他們華麗的衣衫與矯健的步履大不相稱。

  管寧暗嘆一聲,忖道:「果然不出我之所料,這些人又要來找我打聽四明山莊之事了。」

  心念一轉,又忖道:「這些人看來俱是草莽豪強一類人物,不知道他們究竟是和那些死屍中的哪一個有關係?」

  動念之間,這兩個錦衣漢子已走到他身前,躬身行下禮去。管寧怔了怔,亦自抱拳一揖,只見這兩個漢子的目光在自己腰邊已經空了的劍鞘上看了兩眼,方自抬起頭來恭聲道:「閣下可是來自『四明山莊』的?」

  管寧微一頷首,卻聽右側的漢子已接著說道:「在下于謹,乃是羅浮山中第七代弟子,此次在下的兩位師叔,承蒙四明莊主寵召,由羅浮兼程趕來與會,在下等陪同而來,唯恐四明莊主怪罪,是以未上山打擾,還望莊主原諒弟子們不敬之罪。」

  管寧又自一怔,方自恍然忖道:「原來他們竟將我當做四明山莊中人,是以說話才如此恭謹。唉——這些人一個個俱都衣衫華麗,氣宇不凡,但對四明山莊,卻畏懼如斯,看來這『四明紅袍』倒真是個人傑了。」

  一時之間,他對這四明莊主之死,又不禁大生惋惜之意。

  這錦衣漢子語聲一頓,望見他面上的神色,雙眉微微一皺,似乎甚是不解,沉吟半晌,接著又道:「昨日清晨,在下等侍奉兩位師叔上山,兩位師叔本命弟子們昨夜子時在山下等候,但弟子們久候不至,是以才斗膽上山,卻也未敢冒犯進入四明山莊禁地,閣下如是來自四明山莊,不知可否代弟子們傳達敝師叔一聲——」

  管寧劍眉微軒,長嘆一聲道:「不知兄台們師叔是誰?可否告訴小可一聲?」

  這錦衣漢子微微一怔,目光在管寧身上掃動一遍,神色之間,似乎對這少年竟然不知道自己師叔的名頭大為驚異,與身側的漢子迅速地交換了一個目光,便又垂首說道:「弟子們來自羅浮,敝師叔便是江湖上人稱『彩衣雙劍』的萬化昆仲。兄台如是來自四明山莊,想必一定見著他們兩位吧!」神態雖仍極為恭謹,但言語中,卻已微帶疑惑之意。

  管寧俯首沉思半晌,忽然想到那兩個手持長劍,死後劍尖仍然搭在一起的錦衣胖子,不禁一拍前額,恍然說道:「令師叔想必就是那兩位身穿錦衣,身軀矮胖的中年劍手了。」

  這兩個錦衣漢子不禁各自對望一眼,心中疑惑之意,更加濃厚了。原來那「彩衣雙劍」,本是江湖中大大有名的人物,武林中人幾乎沒有人不知道羅浮劍派中,有這兩個出類拔萃的劍手,此刻管寧如此一問,哪裏是聽過這兩人的名頭?這兩個錦衣漢子不禁暗中尋思道:「他如是『四明紅袍』的門下弟子,又怎會不知『羅浮彩衣』之名?」

  但他眼見了管寧氣宇軒昂,說話的神態,更似乎根本未將自己兩位師叔放在心上,又不禁對他的來歷大生驚異。他也怕他是江湖中什麼高人的門下,是以便不敢將自己心中的疑惑之意表露出來。他們卻不知道管寧根本不是武林中人,「羅浮彩衣」的名頭再響,他卻根本沒有聽過。

  卻聽管寧又自追問一句:「令師叔可就是這兩位嗎?」

  那自稱「于謹」的漢子便頷首道:「正是!」

  稍頓一下,又道:「閣下高姓大名,是否四明莊主的門下,不知可否見告?如果方便的話,就轉告敝師叔一聲。」

  管寧又自長嘆一聲,截斷了他的話,沉聲說道:「在下雖非四明山莊中人,但對令師叔此刻的情況,卻清楚得很——」

  說到這裏,他忽然覺得自己的措詞,極為不妥,目光轉處,卻見這兩個錦衣漢子面上都已露出留意傾聽的神色來,沉吟半晌,不禁又為之長嘆一聲,接著道:「不瞞兩位說,令師叔……唉,但望兩位聞此噩耗,心裏不要難受……」

  他心中雖想將此事很婉轉地說出來,但卻又不知該如何措詞,是以說起話來,便覺吞吐得很。

  這兩個錦衣中年漢子面上神色倏然一變,同時失聲驚道:「師叔老人家怎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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