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古龍 > 失魂引 | 上頁 下頁


  卻見劍尖竟又收回去。他已經繃緊的心弦,也隨之一鬆。還來不及再去體味別的感覺,心中只覺大為奇怪,不知道這少女此舉究竟是何用意。

  目光抬處,這翠裝少女一手持劍,一手捏訣,雙手卻都停留在空中,久久沒有垂落下來,面上竟也滿帶詫異之色,凝目望著管寧,呆呆地愕了半晌,突地微微搖首,緩緩說道:「就憑你這兩手武功,怎的就敢跑到四明山莊來弄鬼?」

  語聲一頓,目光仍然凝注在管寧身上,似乎對管寧方才所說的話,有些相信,卻又不能相信。

  管寧挺腰而起,心中那種氣餒、羞愧的感覺,此刻變得越發濃厚。

  從這少女的言語神態中,他知道她之所以劍下留情,並非因為別的,僅是因為自己武功太差而已。

  這一分淡淡的輕蔑,對於一個生性高傲、倔強的人來說,確是一種難堪的屈辱。管寧望著她的神色,直恨不得自己方才已經死在她的劍下,一時之間,心中真是滋味難言,連哭都哭不出來,長嘆一聲,緩緩道:「在下本非武林中人,四明莊主與我更是無怨無仇,在下縱然已卑鄙到姑娘所想的地步,也不會去暗算人家,方才……」

  翠裝少女呆呆地望著他,卻似根本沒有聽他的話。

  管寧強自忍耐著心中的氣憤與羞愧,接著又說道:「在下本為避雨而來,哪知一入此間,竟發現遍地屍身狼藉。在下與他們雖然素不相識,亦不忍眼看他們的屍身,此後日遭風吹雨淋之苦,是以便將他們埋葬起來——」

  他語聲略頓,只見那翠裝少女面上,果然已露出留意傾聽的神色來,便又接著說道:「在下本不知道這些屍身之中有無四明山莊的莊主,也不知道誰是四明莊主,是以方才姑娘詢問之下,那時在下的確是全不知道。」

  那少女秋波一轉,目光漸漸變得柔和起來,卻聽管寧又道:「但是,姑娘後來說起『四明莊主紅袍夫婦』,在下方自想到,屍身之中,確有男女二人,是穿著一身紅色衣衫的。在下雖不知姑娘尋訪他們,究竟是為什麼,但是猜測姑娘與他夫婦二人,總是素識,生怕姑娘聽了他們的噩耗,會——」

  翠裝少女幽幽長嘆一聲,接口說道:「其實,我與四明紅袍夫婦兩人也不認識。我來尋找四明莊主夫婦,為的不過想來找她比劍而已。」

  此刻她已知道方才不能瞭解之事,並非對面這少年在欺騙自己,因為她從他的眼光之中,已找出自己可以相信他所說的理由來。有著一雙誠實的眸子的人,不是很少會說謊話的嗎?

  因之她對自己方才的舉動,便微微覺得有些歉意,說話的語調,也隨之溫柔起來。

  管寧目光閃一下,方待開口,哪知她略為一頓,竟自幽幽嘆了口氣,接著說道:「唉,只是我再也想不到,她竟會死了,唉——」

  她一連嘆了兩聲,語聲似乎十分悲傷惋惜,哪知她竟接著又道:「現在巾幗中,直到目前為止,江湖中人還只知道『紅粉三刺』,我卻連跟她們比試一下的機會都沒有。我真是倒霉,跑遍了江南江北,一個也沒有找到,只望到了這四明山莊,總不會再落空的了,哪知——唉!」

  她又長嘆一聲,但她所悲傷惋惜的,竟不是這四明莊主夫人的死,而只是她死得太早了些。管寧聽了不覺為之一愕。他一生之中,再也想不到世上竟有生性如此奇特的女子,生像是她心中除了自己之外,再不會替別人設想半分。

  卻見她突又微微一笑,將手中的短劍,插入藏在袖中的劍鞘裏,一面對管寧說道:「你武功太差,當然不會瞭解我心裏的感覺,你要知道——」

  管寧劍眉一軒,截斷了她的話,沉聲說道:「在下亦自知武功不如姑娘遠甚。但是武功的深淺,與人格並無關係,是以在下武功雖差,但卻非慣受別人羞辱之人。」

  他話聲微微一頓,那翠裝女子不禁為之一愕。她自幼嬌寵,向來只知有己,不知有人,別人對她有半分不敬,她便會覺得此人罪不可赦,但她對別人加以羞辱,卻認為毫無關係,而事實上,她所接觸的人從未有人對這種羞辱加以反抗的。

  是以她此刻聽了管寧的話,心中便不禁泛起一陣奇異的感覺。

  卻聽管寧接著又道:「方才在下向姑娘說出的話,並非想對姑娘解釋,只是想要姑娘知道,在下並非慣作謊言之人而已。此刻言已盡此,相不相信,也只有由得姑娘了。」

  他說話的聲音,雖然極為低沉,但每一字一句,其中都似含有重逾千斤的份量,直可擲地而作金石之聲。

  這種剛強的語氣及言詞,卻是翠裝少女一生之中從未聽過的。此刻她呆呆地愣在那裏,一時之間,竟然無法說出話來。

  哪知管寧話聲一了,握在劍柄的手掌忽地一翻,竟然「嗆啷」一聲拔出劍來,橫劍向自己喉間刎去。

  翠裝少女面色驟變,驚呼一聲,電也似的掠上前去。

  但是她身形雖快,卻已不及,眼看管寧便得立時血濺當地,哪知就在劍鋒距離他咽喉之間尚在寸許之差的當兒,只覺身側突地白影一閃,接著肘間突地一麻,竟無法再舉起。此刻翠裝少女便已掠到他身前,亦自一把握住他的手腕。

  於是,這心高氣傲的少年,雖想以自己的鮮血來洗清這種難堪的羞辱,卻也已無法做到了。

  嗆啷一聲,管寧手中的長劍,斜斜地落了下去,劍柄撞著地上的一塊石頭,柄上精工鑲著的一顆明珠,竟被撞得鬆落下來,向外跳出數尺,然後向山崖旁邊滾落下去。

  管寧茫然睜開眼來,第一個觸入他眼簾的,卻又是這翠裝少女那一雙明媚的秋波,正帶著一種奇異而複雜的光彩望著自己。

  他感覺到自己肘間的麻木,極快地遍佈全臂,又極快地消失無影。

  然後,他開始感覺到自己的手腕,正被握在一隻滑膩而溫暖的柔荑裏,於是,又有一陣難言的感覺,自腕間飛揚而起。

  兩人目光相對,管寧不禁為之痛苦地低嘆一聲,忖道:「你又何苦救我?」

  這一生從未受過任何打擊、羞辱的少年,在這一日之間,卻已體味到各種他從未有過的感覺……

  驚恐、迷亂、困惑、氣餒,以及饑餓與勞頓,本已使他的自尊和自信受到無比的打擊與折磨。

  於是,等到這翠裝少女再給他那種難堪的羞辱的時候,他那已因各種陡然而來的刺激而變得十分脆弱的心靈,便無法承受下來了。

  此刻他茫然站在那裏,心胸之中,反倒覺得空空洞洞的,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他想將自己的手腕,從這少女的柔荑中抽出,但一時之間,他卻又覺得全身是那麼虛軟,虛軟得連動彈都不願動彈一下。

  這一切事與這一切感覺的發生與消失,在當時不過是眨眼間事。

  翠裝少女微一定神,垂首望了自己的纖手一眼,面頰之上,亦不禁飛起兩朵嬌羞的紅雲來。

  於是,她鬆開手,任憑自己的手掌,無力地垂落下去……

  卻聽身側響起一個冰冷的聲音,緩緩說道:「你這人怎的突然想死?你答應我的話還未做到,千萬死不得。」

  管寧長嘆一聲,回過頭去。他也知道自己方才肘間的麻木,定是被這白袍書生的手法拂中。他深知這白袍書生,定必是個武功深不可測的異人,是以他此刻倒沒有什麼驚異的感覺。

  翠裝少女直到此刻,才發覺此間除了自己和這少年之外,還有第三者存在。她奇怪地問著自己:「怎的先前我竟沒有注意到他?」

  於是,她本已嫣紅的面頰,便更加紅了起來,因為她已尋得這問題的答案,她知道當自己第一眼看到這少年,和他開始說第一句話的時候,自己心裏便有了一分奇異的感覺。

  而這種感覺,不但是她前所未有的,而且使她十分驚恐。

  她用了各種方法——偽裝的高傲與冷酷來掩飾這種情感,但是她此刻終於知道,這一切掩飾,都已失敗了。

  她煩惱地再望這白袍書生一眼,便又發覺一件奇怪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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