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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那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磨刀的老人說:「那時候他的年紀比你現在還小,還在學劍,學用劍,也學煉劍,他的師傅邵空子劍術雖不佳,煉劍的功夫卻可稱天下第一。」

  老人歎了口氣:「只可惜你父親的志不在煉劍,所以邵大師的煉劍之術也就從此絕傳了。」

  楊錚拜倒:「家父也已去世很久,生前也常以此為憾。常常對我說,他學的如果不是搏擊之術而是煉劍之法,這一生活得必定愉快得多。」

  老人也不禁黯然。

  「歲月匆匆,物移人故,人各有命,誰也勉強不得。」他說:「就好像劍一樣。」

  楊錚不懂,老人解釋:「劍也有劍的命運,而且也和人一樣,有吉有兇。」老人說:「那次我去訪邵大師,為的就是要去替他相一相他那柄新煉成的利劍靈空。」

  「靈空?」楊錚說:「我怎麼從來沒有聽人說起過?」

  「因為那是柄兇劍,劍身上的光紋亂如蠶絲,劍尖上的光紋四射如火,是柄大兇之劍,佩帶者必定招致不祥,甚至會有家破人亡的殺身之禍。」老人說:「所以邵大師立刻就將那柄劍毀了,再用殘劍的餘鐵煉成一柄其薄如紙的薄刀。」

  「那柄刀呢?」

  「聽說是被應無物用一本殘缺的古人劍譜換去了。」

  楊錚的臉色忽然變了,彷彿忽然想起了一件又神秘又奇妙又可怕的事。

  「據說那本劍譜左邊一半已被焚毀,所以劍譜的每一個招式都只剩下半招,根本無法煉成劍術。」老人說:「可惜我未見過,也不知道它的下落。」

  楊錚忽然說:「我知道。」

  磨刀的老人顯得很驚訝,立刻問楊錚:「你怎麼會知道的?」

  「因為那本劍譜就在家父手裡,家父的武功就是以它練成的。」

  「我知道後來楊錚以一柄奇鉤縱橫天下。」老人更驚訝:「用一本殘缺不全的劍譜,怎麼能練成那種天下無敵的武功?」

  「就因為那本劍譜的招已殘缺,練劍雖然不成,用一種殘缺而變形的劍去練,卻正好可練成一種空前未有的招式,每一招都完全脫離常軌,每一招都不是任何人所能預料得到的。」楊錚說:「所以它一招發出,也很少有人能抵擋。」

  「殘缺而變形的劍?」老人問:「難道就是藍大先生以一方神鐵精英托他去煉卻沒有煉成的那一柄?他也因此而以身相殉。」

  「是的。」

  老人長長歎息:「以殘補殘,以缺補缺,有了那本殘缺不全的劍譜,才會有這柄殘缺不全的劍,難道這也是天意?」

  楊錚無法回答,這本來就是個誰都無法回答的問題。

  老人眼中忽然露出種非常奇怪的表情,就好像忽然看透了一件別人看不見的事。

  「也許這並不是天意。」他說:「也許這就是邵大師自己的意思。」

  「怎麼會是他自己的意思?」

  「因為他已經有了那本殘缺不全的劍譜,所以才故意煉成那一柄殘缺不全的劍,留給他唯一的弟子。」老人長歎:「他自己的劍術不成,能夠讓他的弟子成為縱橫天下的名俠,他也算求仁得仁,死而無憾了。所以他才不惜以身相殉。」

  楊錚忽然連骨髓裡都彷彿透出了一股寒意,過了很久才說:「那柄薄刀的下落我也知道。」

  「刀在哪裡?」

  「一定在應無物唯一的弟子手裡。」

  「他的弟子是誰?」

  「世襲一等侯狄青麟。」

  「你怎麼知道?」

  「因為我知道他用這把刀殺過一個人。」楊錚說:「用這種刀殺人,如果動作夠快,外面就看不出傷口,血也流不出來,可是被刺殺的人卻一定會因為內部大量出血而立刻斃命,必死無救。」

  「你知道他殺的人是誰?」

  「他殺的是萬君武。」楊錚說:「就因為誰也看不到他刺殺萬君武那一刀的傷口,所以誰也不知道萬君武的死因。」

  楊錚接著說:「但是我知道,因為家父曾經告訴過我,世上的確有這種其薄如紙的薄刀。」

  磨刀的老人的臉色忽然也變得像楊錚剛才一樣,忽然問楊錚:「你知道是誰托邵大師煉那柄『靈空』的?」

  「是誰?」

  「就是萬君武。」老人說:「那時他還在壯年,他的刀法已煉成,還想學劍,他知道那柄劍被邵大師毀了之後並沒有說什麼,因為他也相信那是柄兇劍,而且那時候他已經有了一把魚鱗紫金刀。」

  「但是他卻不知道邵大師又用那柄劍的殘鐵煉成了一柄薄刀。」

  「他當然更想不到自己後來竟會死在那一柄薄刀下。」老人又問楊錚:「這是不是天意?」

  「我不知道,」楊錚說:「我只知道現在我要做的事也是應無物絕對想不到的。」

  「你要去做什麼事?」

  「我要去殺狄青麟。」楊錚說:「用邵大師向應無物換那柄薄刀的劍譜招式,去殺死他唯一的弟子。」

  他也問老人:「這是巧合?還是天意?」

  老人仰面向天,天空澄藍。

  他憔悴衰老疲倦的臉上忽然又露出種又虔誠又迷惘又恐懼的神色。

  「這是巧合,也是天意,巧合往往就是天意。」老人說:「是天意假人手故意做出來的。」

  ——天意無常,天意難測,天意也難信,可是又有誰能完全不信?

  (三)

  屋子裡還是一片雪白,沒有污垢,沒有血腥,甚至連一點兒灰塵都沒有。

  一身白衣如雪的狄青麟盤膝端坐在一個蒲團上,對面也有一個蒲團,上面必定還留著應無物的氣息,可是應無物這個人卻已永遠消失。

  他的屍體並沒有離開這間屋子,但是現在卻已永遠消失。

  如果狄青麟要消滅一個人,就一定能找出一種最簡單最直接最有效的法子。

  門外的長廊上已經有腳步聲傳來,是三個人的腳步聲。

  腳步聲很輕,卻很不穩定,可以想見他們的心情也很不穩定。

  狄青麟嘴角又露一絲殘酷的笑意,外面的三個人如果能看見他這種表情,絕不敢踏入這個屋子的門。

  可惜他們看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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