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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二)

  趙正住在省府衙門後的一個小四合院裡,是他升任了總捕之後官家替他蓋的,這個官位雖不高卻很有權力的差使他已幹了十幾年,這棟房子也被他從新的住成舊的,庭前的木柱也已快被白蟻蛀空。

  但他卻好像還是住得很安逸。

  因為他已經快到退休的年紀了,退休之後就再也用不著住這種破屋。

  他已經用好幾個不同的化名在別的地方買了好幾棟很有氣派的莊院宅第,附近的田地房產也都是他的,已經夠他躺著吃半輩子。

  趙正年輕的時候也曾娶過妻子,可是不到半年,就因為偷了他三兩銀子去買胭脂花粉而被他休了,回娘家不久,就在樑上結了條繩子上了吊。

  從此之後,他就沒有再娶過親,也沒有什麼人敢把女兒嫁給他。

  可是他一點都不在乎。

  他身旁總有兩三個長得眉清目秀的小伙子在伺候他,替他端茶倒水舖床疊被捶腿洗腳。

  這一天的天氣不錯,他特地從門口叫了個推著車子磨刀鏟剪的跛子老頭進來,他自己用的一把朴刀、一把折鐵刀和廚房裡的三把菜刀都需要磨一磨了。

  這個跛老頭姓凌,終日推著輛破車在附近幾個鄉鎮替人磨刀,磨得特別仔細,一把生了銹的鈍刀經過他的手一磨之後,馬上就變了樣子。

  趙正叫人端了把籐椅,沏了壺濃茶,坐在院子裡的花棚下看他磨刀。

  院子裡既然有人,所以大門就沒有關,所以楊錚用不著敲門就直接走了進來。

  趙正顯然覺得很意外,卻還是勉強站了起來,半笑不笑地問楊錚:「你倒是位稀客,今天大駕光臨,是不是有什麼好消息要告訴我?」

  「沒有,連一點好消息都沒有,」楊錚說:「我只不過想來找你聊聊。」

  趙正連半點笑意都沒有了,沉著臉說:「老弟,你難道忘了你的限期已經只剩下四五天了,還有心情到這裡來聊天?」

  楊錚居然沒理他,直接走入了庭前的客廳。

  趙正盯著他的背影和他手裡一個用布紮成的長包看了半天,也跟著他走進去,態度卻忽然改變了,臉上又有了笑容。

  「你既然來了,就留在這裡吃頓飯再走吧,我叫人去替你打酒。」

  「不必。」楊錚看著牆上一幅字畫:「你聽過我說的話之後,大概也不會請我喝酒了。」

  趙正皺了眉:「你到底要說什麼?」

  楊錚霍然轉身,盯著他說:「我忽然有了種很奇怪的想法,忽然發現你真是位很了不起的人。」

  「哦?」

  「倪八劫了鏢銀後,行蹤一直很秘密,可是你居然能知道。」楊錚說:「能抓到倪八這種要犯,是件大功,這種功勞你平時絕不會讓給別人的,可是這一次你居然把消息給了我,居然沒有來分我的功。」

  他冷冷地說:「你好像早就知道鏢銀已經被掉了包一樣,真是了不起。」

  趙正的臉色變了:「你這是什麼意思?」

  楊錚冷笑:「我的意思你應該比誰都明白。」他說:「那麼大的一趟鏢,王振飛居然沒有親自押送,可是鏢銀一找回來,當天晚上他就來了,抓這種要犯的時候你居然不到,可是王振飛一到,你也到了,而且一下子就查出了鏢銀已經被掉包。」

  楊錚又道:「要把那麼多銀鞘子全都掉包並不是件容易事,要花很多功夫的,我想來想去,也只想出了一個人有功夫做這種事。」

  趙正鐵青著臉,卻故意輕描淡寫地問:「你說的是不是倪八?」

  「如果是倪八掉的包,他就不會為那些假銀鞘拼命了,也就不會把命送掉。」楊錚說:「如果是押鏢的那些鏢師,他們也不會因此而死。」

  他忽然歎了口氣:「趙頭兒,你已經有房有地,為什麼還要跟青龍會勾結,做出這種事?你難道以為我還不知道王振飛是青龍會的人?」

  趙正居然不再否認,居然問楊錚:「你要我怎麼做?」

  「我要你說出王振飛的下落。」楊錚道:「還要你自己去投案自首。」

  「好,我可以這麼做。」趙正居然一口答應:「只可惜我就算把王振飛的下落告訴了你,恐怕你還是對他無可奈何。」

  「為什麼?」

  趙正故意歎了口氣:「侯門深如海,你能進去抓人?」

  狄小侯、狄青麟,所有的事本來都好像跟他全無關係,因為他永遠是高高在上的。江湖人攪起的污泥混水,怎麼會濺到他那一身一塵不染的白衣上?

  可是現在所有的關鍵好像全部已集中於他一身。

  楊錚忽然想到他父親生前對他說的一句話。

  ——有些人就像是蜘蛛一樣,終日不停地在結網,等著別人來投入他的網,可是第一個被這面網困住的就是他自己。

  ——有些人認為蜘蛛愚昧,蜘蛛自己很可能也知道,可是它不能不這麼樣做,因為這面網不但是它糧食的來源,也是它唯一的樂趣,不結網它就無法生存。

  「我會去投案自首的。」趙正又說:「我跟他們那些人不一樣,我吃的是官糧,幹的是官差,官家的法例,已經在我心裡生了根,有些事我已經做不出來。」

  他勉強笑了笑:「何況我雖然和他們有點勾結,其實並沒有做出什麼太可怕的事,如果我自己去投案,罪名絕不會太大,可是你呢?你是不是真的要到侯府去抓人?」

  楊錚的回答很乾脆,也很冷靜。

  「是的。」他說:「現在我就要去。」

  「那麼我先送你走。」趙正說:「可是你到了那裡,一定要特別小心。」

  楊錚什麼話都沒有再說,話已經說到這裡,無論再說什麼都是多餘的。

  他走了出去。

  他們默默地走過廳外的小院,磨刀的老人仍在低著頭磨刀,好像什麼都沒有看見,什麼都沒有聽見,因為他已將他的全部精神都集中在他正在磨的這柄並不算很名貴的折鐵刀上。

  另外一把六扇門裡的人最常用的朴刀已經磨好了,刀鋒在晴朗的日色下閃閃發光。

  楊錚走過他身旁,趙正也過去,忽然翻身抄起了這把朴刀,一刀砍在楊錚後頸上。

  最少他自己以為這一刀已經砍在楊錚後頸上,因為他自信這一刀絕不會失手。

  可惜他還是失手了。

  楊錚好像早已料算他有這一著,忽然彎腰,反手一擊,用破布裹著的離別鉤已經打在他右胸第四根和第七根肋骨間。

  肋骨碎裂,朴刀落下。

  趙正的臉驟然因痛苦驚嚇而扭曲,扭曲後就立刻痙攣僵硬,永生都無法恢復了。

  所以他以後在牢獄中的難友們就替他起了個外號,大家都叫他「怪臉」。

  楊錚看著他歎息:「我實在希望你能照你答應我的話去做,可惜我也知道你絕不會那麼做的,你已經陷得太深了。」

  一直在低著頭磨刀的老人忽然也歎了口氣,說出句任何人都想不到他會說的話。

  他忽然歎息著道:「楊恨的兒子果然不愧是楊恨的兒子。」

  楊錚轉身,吃驚地看著這個衰老瘦弱的跛腳磨刀老人。

  「你怎麼知道我是他的兒子?」

  「因為你現在的樣子就和我見到他時完全一模一樣。」老人說:「連脾氣都一樣。」

  「你幾時見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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