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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六)

  天已經亮了很久,張老頭還賴在床上不肯起來。

  他知道早就應該準備滷菜和麵條了,否則今天恐怕就沒法子做生意。

  他為什麼一定要起來做生意呢?每一天的日子都過得如此漫長艱苦,而生命偏偏又如此短促,為什麼不能多睡一會兒?

  他還是起來了,因為他忽然想到那些每天都要到這裡來吃麵的窮朋友。

  這裡不但便宜,還可以賒帳,如果這裡沒有東西吃,他們很可能就要挨餓。

  ——一個人活著並不是只為了自己,這世界上有很多人都是為了別人而活著的,如果你已經擔起了一副擔子,就不要隨便放下去。

  張老頭心裡歎著,剛卸下店門的門板,就看見楊錚衝了進來,一雙炯炯有光的眼睛已經變得散漫無神,而且充滿了紅絲,臉色也變得很可怕。

  「你病了。」張老頭失聲說:「你為什麼不躺在家裡休息休息?」

  「我不能休息。」楊錚說:「因為有些事非要我去做不可。」

  張老頭當然能明白他的意思,歎息著道:「對!有些人天生就是不能停下來的。」

  楊錚自己去拿了六個大碗擺在桌上。

  「你把每個碗都替我倒滿燒酒,最烈的那種燒刀子。」他說:「我一定要喝點酒才有力氣。」

  張老頭吃驚地看著他:「你病得這麼厲害還要喝酒?你是不是想死?」

  楊錚苦笑:「你放心,我死不了的,因為現在我還不能死。」

  張老頭不禁歎息:「對,你不能死,我也不能死,就算我們自己想死都不行。」

  六大碗火辣辣地燒刀子,楊錚一口氣喝下去,身子立刻火辣辣地燒了起來。

  外面的風很大,他迎著風衝去,扯開了衣襟,大步而行,汗珠子雨點般下來,冷風吹在他流著汗的胸膛上,他完全不在乎。

  城裡已經開始熱鬧起來,有很多人跟他打招呼,他也挺著胸對他們點頭微笑。

  他先到縣衙裡去跟熊大人磕了三個頭。

  「現在我就要出門去辦事了,十天之內我一定會回來,就算我死了,也會求人把我的屍首抬回來。」他說:「只求大人不要為難那些為我作保的兄弟。」

  年輕的縣太爺沒有回答,卻轉過頭去,因為他不願他的屬下看見他已有滿眶熱淚將要奪目而出,過了很久他才淡淡的說:「你走吧!」

  出了衙門,楊錚就把他母親留給他以後娶媳婦做聘禮用的一對珠環和一根金釵,送到鴻發當舖去當了十五兩五錢銀子。

  這還是他母親陪嫁帶到楊家的,他本來就算餓死也不會動用,可是現在他已經把他多年薪俸的節餘都留給蓮姑了。

  他用一兩銀子買了兩大罈酒,和一大方豬肉,叫人送到牢房去,送給他那些因這件事而被收押的兄弟,又把另外十四兩分成兩包,叫人送去給老鄭的妻兒和小虎子的寡母。

  他不忍去見他們,也不敢去,他生怕他們見面時會彼此抱頭痛哭。

  然後他就用最後的五錢銀子去買了四十個硬麵餅和一些鹹菜肉乾,用青布包好紮在背後,剩下的還夠他喝兩斤最便宜的燒酒。

  他本來不想再喝的,可是他忽然看見趙正和王振飛就站在對面的「悅賓」客棧門口,正在跟一個白衣如雪的貴公子寒暄招呼。

  客棧外停著一輛極有氣派的馬車,這位貴公子好像已經準備要上車走了。

  他對趙正和王振飛也很客氣,可是一張蒼白而高貴的臉上,已經露出了不耐煩的情緒,顯然並沒有把這兩個人當作朋友。

  楊錚忽然把本來不想喝的兩斤酒要來,一口氣喝了下去。

  狄青麟的確已經很不耐煩,只想這兩個人趕快把話說完趕快走。

  但是剛被王振飛介紹給狄小侯認得的趙正,還在不斷的向他道仰慕之忱,還一定要留他吃頓飯。

  就在這時候,對街忽然有個衣衫不整、滿身酒氣的年輕人衝過來問他:「你是不是狄青麟?」

  他還沒有開口,趙正已經在大聲叱責:「楊錚,你怎麼敢對狄小侯爺如此無禮?」

  楊錚笑了笑:「我對誰都是這樣子的,你要我怎麼樣對他?跪下來舐他的腳?」

  趙正氣得臉色都變了,但是想到自己的職位,還不便發作。

  王振飛卻沒有這些顧忌,冷笑道:「楊頭兒,以你的身份,恐怕還不配跟小侯爺說話,你就快點滾吧!」

  「我不會滾。」

  「不會滾我也要你滾,我教你。」

  楊錚又笑了,忽然一巴掌往王振飛臉上打了過去。

  王振飛冷笑,隨便用一個「小擒拿手」就扣住了楊錚的腕子。像這樣一個小小的捕快,他閉著眼也能對付的,他正想給這個無禮的小子一點教訓,想不到就在這時候,楊錚的左拳已經痛擊在他的胃上。

  這一拳打得不輕。

  王振飛痛得幾乎要彎下腰去嘔吐,幸好他幾十年的功夫不是白練,寶馬金刀的聲名得來也並非偶然,他居然挺住了。

  楊錚也想乘這個機會掙脫了他的手,卻沒有掙脫,王振飛手上的力道實在不弱。

  「你知不知道世上只有兩種人是打不得的,一種是功夫比你強的人,另一種就是我這樣的人。」他說:「毆打官差,是要吃官司的。」

  王振飛怒喝:「憑你還不配帶我去吃官司。」

  他的力氣已恢復,「七十二路小擒拿手」每一招拿的都是對方關節要害。

  楊錚雖然知道,卻不在乎。

  他還可以拼命。

  狄青麟一直用一種冷冷淡淡的態度在看著他們,忽然冷笑道:「我也不會滾,滾起來一定很有意思,王總鏢頭,你還是教教我吧。」

  王振飛的臉色又變了,吃驚地看著狄青麟:「小侯爺,你難道忘了我是你的朋友?」

  狄青麟又淡淡地笑了笑。

  「你不是我的朋友。」他的聲音很平和:「你們兩位都不是。」

  他忽然伸出手去拉楊錚的手:「你有什麼事找我?我們到車上去說。」

  楊錚的腕門本來已經被王振飛以極厲害的擒拿法鎖住,可是狄青麟一出手,好像並沒有什麼動作,王振飛就不由自主鬆開來踉蹌後退三步,他又驚又恐又怕又有點莫名其妙,直等到馬車遠去,才忍不住問趙正:「他怎麼可以這樣子對我?」

  「他當然可以,不管他怎麼樣對你都可以,他也可以這樣子對我。」趙正冷冷地說:「因為他不但功夫比我們高得多,而且是世襲的一等侯。」

  「難道我們就沒法子對付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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