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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笑聲中,那紙紮的車轎,忽然碎成了無數片,就像是忽然被一種看不見的火焰燃燒了起來。

  無數片碎紙在靈堂中飛舞,又像是無數隻彩色繽紛的蝴蝶。

  飛舞著的蝴蝶中,一個人冉冉飄起,就彷彿一朵雪白的花朵忽然開放。

  她穿的是件雪白的長袍,臉上也蒙著條雪白的輕紗,她的身子看來又彷彿是一片雪白的煙霞,忽然間已飄到胡義面前。

  胡義的臉上卻還是完全沒有表情——相思夫人一定會來。

  他早已知道,早就在等著她。

  「現在我能不能看看老爺子的遺容?」

  「你當然能,」胡義淡淡道:「而且他老人家說不定也真的想再見你一面。」

  棺材果然還沒有上釘。

  胡力靜靜地躺在棺材裡,看來竟好像比他活著時還安詳寧靜。

  因為他知道這世上已沒有人能再勉強他做任何事。

  相思夫人終於輕輕歎了口氣,道:「看來他果然已先走了。」

  胡義冷冷道:「你好像也並沒有要他等你。」

  相思夫人道:「因為我知道死人是什麼也帶不走的。」

  胡義道:「他的確什麼也沒有帶走。」

  相思夫人道:「既然沒有帶走,就應該留下來給我。」

  胡義道:「應該給你的,當然要給你。」

  相思夫人道:「在哪裡?」

  胡義道:「就在這裡。」

  相思夫人道:「我怎麼看不見?」

  胡義道:「因為你答應帶來給他的,還沒有帶來呢。」

  相思夫人道:「就算我帶來,他也看不見了。」

  胡義道:「我看得見。」

  相思夫人道:「只可惜我並沒有答應你,胡月兒也不是你的女兒!」

  胡義閉上了嘴。

  相思夫人道:「東西呢?」

  胡義道:「就在這裡。」

  相思夫人道:「我還是看不見。」

  胡義道:「因為我也沒有看見胡月兒。」

  相思夫人冷笑道:「你只怕永遠也看不到她了。」

  胡義也冷笑了一聲,道:「那麼你就也永遠看不到那些東西。」

  相思夫人道:「我至少還可以看到一樣事。」

  胡義道:「哦?」

  相思夫人冷冷道:「我至少還可以看到你的人頭落下來。」

  胡義道:「只可惜我的人頭連一文也不值。」

  相思夫人道:「不值錢的東西,有時我也一樣要的。」

  胡義道:「那麼你隨時都可以來拿去。」

  相思夫人忽然笑了笑,道:「你明知我還不會要你死的。」

  胡義道:「哦?」

  相思夫人道:「只要你還剩下一口氣,我就有法子要你說實話。」

  她的手忽然蘭花般拂了出去。

  胡義沒有動。

  可是另外卻有隻手忽然伸了出來,閃電般迎上了她的手。

  靈堂裡並沒有第三個人,這隻手是從哪裡來的?難道是從棺材裡伸出來的?

  棺材裡並沒有伸出手來。

  這不是死人的手,是紙人的手。

  紙人已粉碎,碎成了無數片,蝴蝶般飛舞。

  「我也早就在這裡等著你。」飛舞著的蝴蝶中,已露出了一張帶笑的臉。

  柳長街在笑。

  可是他的笑容中,卻彷彿帶著種說不出的悲傷之意。

  因為他的掌風,已揚起了相思夫人遮面的輕紗,他終於也看見了相思夫人的臉。

  他壓根兒想不到,這個神秘而陰沉的女人,居然就是胡月兒。

  龍五擁著貂裘,斜臥在短榻上,凝視著窗外的枯枝,喃喃道:「今年為什麼直到現在還沒有下雪?」

  沒有人回答他的話,他也沒有期望別人回答。

  秦護花一向很少開口。

  ——一個人開始變得會自言自語的時候,就表示他已漸漸老了。

  龍五忽然想起了這句話,卻忘了這句話是誰說的。

  「難道我真的已漸漸老了?」

  他輕撫著眼角的皺紋,心裡湧起一種說不出的寂寞。

  秦護花正在替他溫酒。

  他一向很少喝酒,可是最近卻每天都要喝兩杯。

  ——你什麼時候會來找我?

  ——當然是在你喝酒的時候。

  門外響起了一陣很輕的腳步聲,一個青衣小帽的夥計,捧著個用湯碗蓋住的碟子走進來。

  龍五沒有回頭,卻忽然笑了笑:「這次碟子裡裝著的是不是三隻手?」

  柳長街果然來了。

  他也在微笑,微笑著掀起蓋在碟子上的碗:「這裡只有一隻手,左手。」

  碟子裡裝著的是一隻熊掌,是龍五早已關照過廚房用小火煨了一整天的。

  酒也正溫得恰到好處。

  「我早就知道你一定會來的。」龍五大笑,「你來得正是時候。」

  秦護花已斟滿了空杯,只有兩杯。

  柳長街忍不住問:「你不喝?」

  秦護花搖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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