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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老家人慢慢地走出去,手裡提著的燈籠,很快就被雨打濕、打滅。

  但他卻彷彿完全沒有感覺到,還是將這沒有光的燈籠提在手裡,一步步走入黑暗中。

  夜色忽然已降臨,籠罩了大地。

  直到他枯瘦佝僂的身形完全消失在黑暗裡,龍五才歎息了一聲,道:「這次你果然又沒有算錯,胡力果然沒有讓你失望。」

  柳長街也在歎息。

  龍五道:「但我卻還是不懂,秋橫波為什麼非來不可?」

  柳長街道:「我也想不通。」

  龍五道:「所以你就不想。」

  柳長街忽然笑了笑,道:「因為我相信,無論什麼事,遲早總會水落石出的。」

  他轉身凝視著龍五,忽然又道:「有句話我勸你最好永遠不要忘記。」

  龍五道:「哪句話?」

  柳長街道:「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他的眼睛在黑暗中發著光:「無論誰犯了罪,都休想逃出法網。」

  黃昏。

  每一天都有黃昏,但卻沒有一天的黃昏是完全相同的。

  這正如每個人都會死,死也有很多種。有的人死得光榮壯烈,有的人死得平凡卑賤。

  胡力至少死得並不卑賤。

  來靈堂弔祭他的人很多,有很多是他的門生故舊,也有很多是慕名而來的,其中就只少了一個人。

  相思夫人並沒有來。

  柳長街也並不著急,他甚至連問都沒有問。

  龍五走的時候,他也沒有攔阻。他知道龍五一定會走的,正如他知道秋橫波一定會來。

  ——見了徒增煩惱,就不如不見。

  秋橫波既然要來,龍五又怎能不走?

  他送龍五走,直送到路盡頭,只淡淡地說了句:「我一定會再去找你。」

  「什麼時候?」龍五忍不住問,「你什麼時候來找我?」

  柳長街笑了笑,道:「當然是你在喝酒的時候。」

  龍五也笑了,微笑著道:「我常常都在天香樓喝酒。」

  靈堂就設在這古老而寬闊的大廳裡。

  現在連柳長街都已不知到哪裡去了,靈堂裡只剩下那白髮蒼蒼的老家人,和兩個紙紮的童男童女,守著胡力的靈柩。

  現在夜已很深。

  陰森森的燈光,照著他疲倦蒼老的臉,看來也像是個紙人一樣。

  四面掛滿了白布輓聯,後面堆滿了紙紮的壽生樓庫,車馬船橋,金山銀山。

  這些都是準備留在「接三」和「伴夜」那兩天焚化的。

  車橋糊得惟妙惟肖,牽著騾馬,跟著趕車的,甚至還有跟班、抽繩、馬鞭,青衣小帽,耳目口鼻,全部栩栩如生,只可惜胡力已看不見。

  晚風蕭索,燈光閃爍,一條人影隨風飄了進來。

  一個披著麻、戴著孝的夜行人,孝服下穿著的還是一身黑色的夜行衣著。

  老家人只抬頭看了他一眼。他跪下,老家人陪著跪下;他磕頭,老家人也陪著磕頭。

  像胡力這樣的武林大豪故世後,本就常常會有不知名的江湖人物夤夜來奔喪的。

  這並不能算是奇怪的事,並不值得大驚小怪,也不值得問。

  可是這夜行人卻反而在問:「胡老爺子真的已去世了?」

  老家人點點頭。

  「他老人家前幾天還是好好的,怎麼會忽然就去世了?」

  老家人黯然道:「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這種事本就沒有人能預料得到的。」

  「他老人家是怎麼會去世的?」這夜行人顯然對胡力的死很關心。

  「是病歿的。」老家人道,「他老人家本就已病得很重。」

  夜行人終於長長歎息了一聲,道:「我已很久沒有見過他老人家了,不知能不能再見他最後一面。」

  「只可惜你來遲了一步。」

  「我能不能憑弔他老人家的遺容?」這夜行人居然還不死心。

  「不能,」老家人回答得很乾脆,「別的人都能,你卻不能。」

  夜行人顯得很驚訝:「為什麼我不能?」

  老家人沉下了臉,道:「因為他不認得你。」

  夜行人更驚訝:「你怎麼知道他不認得我?」

  老家人冷冷道:「因為我也不認得你。」

  夜行人道:「只要他認得的,你就認得?」

  老家人點點頭。

  夜行人也沉下了臉,道:「我若一定要看呢?」

  老家人淡淡道:「我知道你並不一定要看他的。要看他的人,並不是你。」

  夜行人皺眉道:「你知道是誰?」

  老家人又點點頭,忽然冷笑道:「我只奇怪一件事。」

  夜行人道:「什麼事?」

  老家人道:「秋夫人既然不相信他老人家已真的死了,既然還想看看他的遺容,為什麼自己不來,卻要你這個下五門的賊子來騷擾他老人家死後的英靈!」

  夜行人的臉色變了,一翻手,手上赫然已套著雙專發毒藥暗器的鹿皮手套。

  老家人卻已連看都不再看他一眼。

  夜行人陰惻惻笑道:「就算我是個下五門的小賊,也一樣可以要你的命。」

  他似乎已真的準備出手,但就在這時,突聽一個人冷冷道:「閉上你的嘴,滾出去,快滾!」

  聲音很美,美得就像是從天上發出來的。

  靈堂裡雖然看不見第三個人,誰也看不到這說話的人在哪裡。

  老家人卻還是一點也不吃驚,臉上也還是完全沒有表情,卻淡淡道:「你果然來了,我就知道你一定會來的。」

  夜行人一步步往後退,已退出了靈堂。

  靈堂裡又只剩下那白髮蒼蒼的老家人,伴著陰森淒涼的孤燈。

  可是就在這時候,就在這靈堂裡,卻偏偏還有另外一個人說話的聲音。

  「胡義。」她在呼喚這老家人的名字,「你既然知道是我叫他來的,為什麼不讓他看看老爺子的遺容呢?」

  胡義的回答還是同樣乾脆:「因為他不配。」

  「我呢?我配不配?」

  「老爺子早已算準你不會相信他已死了的。」

  「哦?」

  「所以他早就吩咐過我,一定要等你來了之後,才能將棺材上釘。」

  「難道他也想再見我一面?」她在笑。

  她的笑聲美麗而陰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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