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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三


  只聽門外應了一聲,接著是一陣整理衣衫之聲。然後,一個方面大耳的灰袍僧人,大步走了過來,

  他腳步沉穩而緩慢,每走一步,都彷彿生怕踏死地上的螞蟻似的,果然是經管雜務的穩重人才。

  鐵骨大師已問道:「大師伯的遺物,可是你負責的?」

  大覺和尚垂首道:「是弟子負責的每件遺物,俱有清單,弟子已帶來,恭請兩位師伯清查。」

  鐵骨大師嘆道:「誰要你的清單,只問你昔日在這方丈室中的蒲團,你此刻放在那裡去了?」

  大覺和尚卻已雙手捧來一張清單,垂首道:「弟子做事,絕不敢馬虎,大師伯每樣遺物,都未曾遺失。」

  展夢白鬆了口氣,喃喃道:「謝天謝地……」

  卻聽大覺接口又道:「只那蒲團……」

  展夢白心頭一震,脫口道:「蒲團怎的了?」

  大覺和尚瞧了他一眼,緩緩道:「只有那蒲團與佛珠,弟子已將它隨著大師伯的遺蛻一齊火化了。」

  展夢白只覺喉頭一甜,鮮血上湧,急聲道:「你……你……」話未說完,鮮血已自口中濺出。

  鐵骨大師驚道:「展相公,你怎的了?」

  展夢白仰天嘆道:「完了,完了……」

  ***

  直過了頓飯功夫後,展夢白才能定下心神,將如何遇著灰眉和尚,如何聽他說出秘密的經過說了出來。

  鐵骨、神機先是聽得目定口呆,繼而唏噓感嘆。

  到後來兩人不禁齊地流下淚來,道:「四弟,苦了你了,師兄倒也錯怪你了,但望你早登極樂,早得安息。」

  展夢白更是滿腔悲憤,說不出的失望,茫然走到門口,仰望蒼天,意興之蕭索,真非言語所能描說。

  突見又是一個灰袍僧人大步奔來,喘著氣道:「稟告師叔,山下有個人在發了瘋似地呼喚展相公。」

  展夢白心頭又是一震,來不及聽別的,便飛步奔出,奔過曲廊、小園,奔出大殿、寺門。

  他片刻不停,奔到山下,突聽大喝道:「展兄,展大俠。」

  展夢白霍然回身望將過去,只見山腳桐樹下斜倚著一人,繫著一馬,仔細望去,此人竟是黃虎。

  但見他此刻衣衫污垢,神情憔悴,雙頰都瘦削了下去,鬚髮更是紊亂不堪,那有先前神采飛揚的模樣。

  而那匹馬也竟是那匹千里良駒,此刻精神雖也萎頓不堪,但見了展夢白,仍然不住仰首長嘶。

  展夢白真不知是驚是喜,飛身掠去,握著黃虎肩頭,道:「兄台怎會變得如此模樣?又怎會來得如此迅快?」

  黃虎慘然一笑,道:「在下險些永遠來不成了。」

  展夢白變色道:「莫非途中發生了什麼變故?」轉目四望,又道:「賀氏昆仲與金兄又到那裡去了?」

  卻見黃虎身子搖了兩搖,話未說完,便倒在樹下。

  於是展夢白只得先將人馬送上金山寺去。

  ***

  鐵骨大師,勉強抑住心頭悲痛,為昏厥了的黃虎把脈。

  展夢白在旁小聲問道:「不妨事麼?」

  鐵骨大師凝神探視了半晌,微微笑道:「貴友只是連日勞累,腹中空虛,再加以焦急驚惶,被寒露風霜一逼,於是內外相攻,便逼出事來,幸好他體質極壯,只要用些參湯飲食,便可不藥而癒。」

  展夢白大喜謝了,鐵骨大師已吩咐備下參湯飲食,展夢白卻跑到馬廄,調理那匹千里良駒。

  黃昏之前,馬已恢復神采,人也醒了。

  展夢白方自問道:「兄台為何如此急苦,究竟遇著何事?」

  黃虎這才嘆道:「展兄被送走後,我等大醉初醒,見酒就怕,生怕又被富仲平留住,便也悄悄溜了。

  「那知我等到了四川境內,便不住有人在我等馬前馬後窺探,我等只當是踩盤子的小強盜,心裡只覺好笑。

  「那時我等旅途寂寞,正恨不得有幾個不開眼的綠林來給咱們解悶,遇著店也不投,專走荒僻小路。

  「走了沒有多久,果然有人來了,一個個俱是黑衣蒙面,身子竟都是出奇的矯健,絕不是普通綠林道可比。

  「交手之下,咱們竟不是人家敵手,眼看便要落敗,『穿雲雁』這才亮出字號,詢問他們的來意。」

  展夢白悚然變色道:「憑『嶗山三雁』三把吳鉤劍,再加上黃、金兩位兄台,都不是他們敵手麼,他們共有幾人?」

  黃虎嘆道:「雖然也只有六人,但武功端是不弱,尤其其中一個手使『銀光萬字奪』的一身功力,出手更快得叫人眼花繚亂。」

  展夢白皺眉道:「你們也未曾看出他的武功來歷?」

  黃虎搖頭嘆道:「看不出,只覺他們使的全部是江湖中極少能見到的外門武功家數,用的也都是外門兵刃。」

  展夢白凝思半晌,道:「他們是何來意?可問出了麼?」

  黃虎道:「嶗山三雁,在江湖中名聲果然不壞,他們聽了,身子便漸漸放鬆,先以我五人都聽不懂的典故,打了陣黑話,才說只要咱們留下這匹馬來,他便可以放過我五人的活命。」

  展夢白心頭又一跳,脫口道:「留下馬來?」

  黃虎道:「不錯,他們若是要別的,也就罷了,要這匹馬,我五人再無膽量義氣,也不能給他。

  「這時我才看出『穿雲雁』賀大哥的確是個角色。

  「他先以言語,穩住了對方,一面卻在暗中令他三弟掩護著我,乘隙騎上這匹馬,脫身逃走。」

  他長長嘆息一聲,方自接道:「我雖不忍捨下他們,但卻又不能負了展兄所托,只得忍痛照辦。

  「那時穿雲雁賀大哥,沖霄雁賀二哥,二柄吳鉤劍,只像是得了神助似的,向那六人捲了過去。

  「我那金大哥,也用判官筆拼死纏住了他們,賀三哥即使出了他們不常使用的『雁翎鏢』,邊打邊退。」

  他語聲剛剛一頓,喘息著接道:「那六人武功雖高,卻似也被這股狠勁嚇倒了,於是我和賀三哥終於搶上了馬。」

  他揉了揉眼睛,嘆道:「但……但我們打馬逃走的時候,賀二哥和金大哥身上卻都已……都已掛了彩了。」

  展夢白直聽得熱血上湧,喉頭哽咽,緊握著雙拳,哽咽著道:「賀三哥他……他怎的又沒有來?」

  黃虎喘息了半晌,方自接道:「我和賀三哥僥倖脫身,連夜飛逃,什麼事都指望尋著展兄再作打算。

  「那知我們逃到川邊時,又現了警報,又有追騎來了,賀三哥這時人已憔悴得很,但卻仍然教我獨自逃走。

  「他自己卻反身迎了上去,我那時心已亂了,只聽後面叱吒聲、兵刃相擊聲,亂了一陣,終於不再聽到。」

  他目光中充滿悲憤,緩緩接道:「於是我連夜不停,終於僥倖趕來這裡,終於幸不辱命,將馬也帶來了。」

  他說完了話,展夢白也已彷彿突然呆了,呆呆地坐在那裡,全身都未動彈,只有兩目圓睜,眼角肌肉,不住抽動。

  始終默然在一旁傾聽的神機大師,雖然早已變色,但直到此刻方自大聲道:「這才叫江湖義氣,這才是有江湖義氣的男兒。」

  鐵骨大師亦自嘆道:「一諾千金,至死不悔,但願老衲日後能有緣見得『嶗山三雁』,也好教老衲瞻仰瞻仰他們的豪風俠心。」

  黃虎黯然垂淚道:「只怕……只怕……」長嘆一聲,住口不語,只是「見不到了」四字,他終是不忍說出口來。

  只見展夢白突然一掌擊在那石几上,石几應手而碎。

  展夢白仰天哽咽道:「我好恨呀好恨,賀氏三兄弟為展夢白而死,展夢白卻連仇人是誰都不知道?」

  黃虎牙齒咬得吱吱作響,還是忍不住流下淚來。

  神機大師緩緩長身而起,在室中踱了幾轉,突然駐足道:「兩位若想尋出仇人下落,老衲卻有個主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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