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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一


  展夢白更是哭笑不得,見到這老人又結巴,又是半聾,知道與他說也說不清的,不禁又呆住了。

  那萍兒卻以一雙指尖染了玫瑰花色的纖手送過茶來,展夢白只得接過,萍兒道:「相公酒醉方醒,萍兒為相公鬆鬆骨好麼?」

  展夢白道:「不必。」

  萍兒轉了轉那雙明媚的眼波,又自輕輕笑道:「常言道,以酒解酒最好,相公可要萍兒斟杯酒來?」

  展夢白道:「不必。」

  萍兒歪著粉頸,眼波四轉,笑道:「相公可要萍兒為相公奏曲,還是要萍兒陪相公下盤棋?」

  展夢白道:「不必!不必!」

  萍兒輕輕皺起了眉,面上突然泛起胭脂般的紅霧,垂首道:「相公可要……可要……」咬了咬牙,住口不語。

  展夢白趕緊大聲道:「不必!不必!」

  萍兒霍然抬起了頭,低顰著眉,幽幽道:「相公什麼都不要,要萍兒為相公做什麼呢?」

  展夢白還未答話,卻見她目中竟已流出了淚珠,雙肩聳動,彷彿心裡甚是悲痛,不禁大奇道:「你哭什麼?」

  萍兒啜泣道:「相公為何不要萍兒侍候?」

  展夢白苦笑道:「你為何定要侍候我?」

  萍兒垂首道:「女人天生便是侍候男人的,相公不要萍兒侍候,萍兒心裡自然就難受得很。」

  展夢白聽得這種言論,倒不覺呆了一呆,方自苦嘆道:「萍兒姑娘,你……你還是回去吧!」

  萍兒身子一震,突然放聲痛哭起來,展夢白遇著痛哭的少女,實在不知所措,也不知該如何勸她?

  只見她哭了半晌,抽泣著道:「相公嫌萍兒生得醜麼?」

  展夢白苦笑道:「你那裡生得醜。」

  萍兒道:「相公可是嫌萍兒身子不乾淨,萍兒雖然出身在……在那裡,但身子直到今天還是乾淨的!」

  話未說完,臉又紅了。

  展夢白又呆了一呆,尋思半晌,方自正色道:「這就是了,你本是乾乾淨淨的身子,為何不乾乾淨淨地回去,他日遇著個知心之人,好生結為夫妻,這樣於你於我都好。」

  話到這裡,他想好的詞雖已說完了,但卻自覺這番話說得義正詞嚴,情理兼顧,萍兒絕無理由不聽的。

  那知他說完了話,萍兒卻哭得更傷心了,翻身伏在錦褥上,痛哭著道:「不,不,我死也不走。」

  展夢白怔了半晌,緩緩道:「你不走只有我走了。」

  萍兒突然翻身坐起,瞪大了眼睛,瞪著展夢白,大聲道:「相公若走了,萍兒立時就死在這裡。」

  展夢白又是驚奇,又是氣惱,亦自大聲道:「我與你素昧平生,今日才見,既非舊交,又無情感,你為何定要跟著我?」

  萍兒道:「富大爺花銀子將萍兒買來,為的就是要萍兒一輩子跟著相公,一輩子服侍相公。」

  展夢白道:「但……但……我不要也不行麼?從今日起,你便是自由之身了,這本是可喜可賀之事,我先賀你一杯。」

  他想盡辦法來說,那知萍兒卻根本不聽他這套,反而又痛哭起來,道:「我若走了,日後還有臉見人麼?」

  展夢白道:「為何無顏見人了?你還了自由之身,正正當當地做人,昔日你那些朋友,都該無顏見你才是。」

  萍兒搖頭道:「相公,你錯了。」

  展夢白忍不住氣道:「明明是你錯,怎會是我錯了?」

  萍兒流淚道:「別人若知道相公將我趕走,一定會笑死我了,我只有……只有此刻就死在相公面前。」

  展夢白驚道:「你怎能死在這裡?」

  萍兒破涕一笑,道:「相公不忍教萍兒死,萍兒就留在這裡了。」接起展夢白的茶杯,竟轉身又去倒茶了。

  展夢白怔在那裡,暗中叫苦:「這些煙花少女的心思,當真教常人聽了哭笑不得,早知如此,我寧可餓著肚子走了。」

  他雖能縱橫江湖,此刻卻一籌莫展,呆坐了半晌,方自嘆道:「你既不願回去,我便將你帶到鎮江。」

  萍兒頷首道:「好。」

  展夢白沉著臉道:「但到了鎮江,你卻要自己走了。」

  萍兒道:「好!」

  展夢白道:「你莫要只管口中說好,耳裡也要聽清楚了。」

  萍兒嬌笑道:「相公只要教萍兒留下,什麼都好。」

  展夢白無可奈何地長嘆一聲,突聽外面那趕車的老頭子在吃吃地偷笑,展夢白又好氣,又好笑。

  他只當這老兒真的半聾,那知這老兒耳朵卻尖得很。

  但這年老成精的老頭子趕起車來,卻當真無愧有數十年的經驗,這一路上,車馬幾乎未曾停過。

  只因他坐著趕車時,也一樣能恢復疲勞,這種數十年來經驗積成的工夫,確非常人能及。

  車上有美酒,有臘味,也有絕不變味的硬麵餑餑。

  過著市鎮,那老頭子還下車添些新鮮果蔬,但車子卻絕不在市鎮中多所停留,更從未打尖投店。

  展夢白也咬定牙關,不到深夜,不至曠野,絕不下車。

  萍兒在車上自是千依百順,言笑承歡,展夢白雖不及亂,但在這一段行程中卻也享盡了溫柔。

  雖然有時他聽到車外的馬蹄奔騰聲,劍匣擊鞍聲,也不禁暗暗猜測,這縱馬而過的騎士是什麼人?

  又有時他飲了兩杯悶酒,頓覺胸中積鬱,無可發洩,恨不能縱身而出,尋兩件人間不平事來發洩發洩。

  但是他卻終於都忍住了。

  他只是靜坐練功,臥讀詩書,有時聽萍兒清奏一曲,有時與萍兒對弈一盤,有時隔窗與那老兒扯些閒話。

  他漸漸發覺,這老兒見聞的淵博,也漸漸發覺了萍兒的天真,他再也想不到這竟是如此一段奇異的行程。

  但這段多彩多姿的奇異行程,卻終於結束了。

  ***

  車到鎮江。

  展夢白精神大振,熱血奔騰,萍兒垂下了頭,道:「相公已到了麼?」

  展夢白含笑點頭。

  萍兒道:「相公要將萍兒安置在那裡?」

  展夢白一呆,道:「我……我不是早已與你說好了麼?」

  萍兒輕輕點了點頭,垂首道:「那麼,萍兒就此走了。」擦了擦眼淚,又道:「萍兒的衣服,也可帶走麼?」

  展夢白道:「還有櫥裡的銀子。」

  萍兒又點了點頭,一面拭淚,一面收拾,那老頭子也在外面長吁短嘆,又道:「萍兒姑娘,快些收拾吧,反正要走的,還不如快走的好,你在這裡雖然人地生疏,卻也未見會餓死的。」

  展夢白只作沒有聽到,也不去看她,卻喃喃嘆道:「我輩江湖中人,生死連自己都難預料,實在無法照顧別人。」

  萍兒流著淚道:「萍兒知道。」

  那老頭子又道:「萍兒姑娘,你聽見沒有,展公子雖是個大俠客,也無法照顧你的,還是快些收拾快些走吧!」

  他此刻說話流流利利,一點也不結巴了。

  展夢白還是似乎沒有聽到……其實他卻聽得清清楚楚,只聽得萍兒在輕輕地哭。

  又聽得那老頭子道:「萍兒姑娘,還哭什麼,世上孤苦伶仃的女孩子,又不止你一個,展公子怎能全都照應到。」

  萍兒道:「萍兒沒有哭……」抽抽泣泣,擦了擦鼻子,打了個小小的包袱,輕輕道:「相公,萍兒走了。」

  展夢白眼看著籃子,道:「多多珍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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