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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五


  日色已偏西,松林間這曲折的長廊,是陰森而黝黯的。巨大的廊柱,更在長廊裡投落了無數道沉重的陰影。

  風過松林,聲如悲鳴。

  長廊的盡頭處,突然冉冉現出一條幽靈般的人影。

  她緩緩地,無聲地移動著腳步,走過一道陰影,她蒼白的面色,在陰影中,忽而現出,忽而隱沒。

  然而,她那一雙發光的眼睛,卻始終瞬也不瞬地望著花飛,目光中沒有任何感情,只是冷靜得駭人。

  「粉侯」花飛卻不再冷靜,大聲道:「你……你還沒有死?你……你……你怎會來到了這裡?」

  宮伶伶仍然靜靜地凝注著他。

  蕭曼風道:「是我將她帶回來的!」

  花飛變色道:「什麼?你將我仇人的孫女帶回家裡?」

  蕭曼風輕輕皺眉,道:「她爺爺原來是你殺死的,你為什麼殺他?唉!你惹禍未免也惹得太多了!」

  話未說完,宮伶伶已走過了她與展夢白,走到花飛面前,眼神仍然是出奇的空洞,面色仍然是出奇的冷靜。

  花飛卻情不自禁,退了半步,眼睛望著蕭曼風,大聲道:「你將她帶回家裡,還不如帶條毒蛇回家好些!」

  蕭曼風卻連望也不望他一眼,輕輕舉起了伶伶的手,柔聲道:「伶伶,乖,不要和他說話,到二阿姨那裡去。」

  宮伶伶木然點了點頭,木然道:「我知道我現在還打不過你,但總有一天,我要復仇的!」

  花飛面色大變,宮伶伶卻突地轉身奔出。

  蕭曼風搖頭輕嘆道:「這孩子……」

  花飛望著伶伶的背影,冷笑道:「好笨的小丫頭,我還會等到那一天麼,我難道不會先宰了你!」

  展夢白厲喝道:「你再說一遍,我此刻便宰了你!」

  花飛仰天狂笑,道:「你莫要以為有人撐腰,便張牙舞爪起來,像你這樣的小輩,少爺我還未放在眼裡!」

  展夢白怒道:「好,你……你……」他大怒之下,反而說不出話來,腳步一滑,斜斜躍向花飛。

  蕭曼風一把拉住了他,緩緩道:「你要不要去見我爹爹?」

  展夢白長長吐了口氣,胸懷平伏了下來,努力轉過目光,不再去望花飛,沉聲道:「走吧!」

  蕭曼風面向花飛,緩緩道:「我此刻帶他走了,你若要攔上一攔,就有人要下不了台了!」

  花飛也長長吐了口氣,道:「去吧!」

  蕭曼風微微一笑,道:「在這裡等著我,我就回來!」

  她領著展夢白穿出松林,走上石路,留下花飛面對著陰森的長廊,思忖著陰森的毒計。

  石路上仍然看不到人蹤,平滑乾淨的石板,看來彷彿終年都沒有走動,玉一般曝露在偏西的陽光下。

  展夢白突然擔心起宮伶伶的安危,停下腳步。

  只聽蕭曼風笑道:「有二妹保護,還有誰敢欺負她?」

  展夢白暗嘆一聲,忖道:「這女子果然聰明,竟能猜得到別人的心事。」當下放開腳步,向前而行。

  蕭曼風也不再說話,默默地走在展夢白身側,她雖能猜中別人的心事,自己的心事卻不願讓人知道。

  兩邊屋宇,漸漸疏落,石路彷彿已到盡頭。

  突聽身後響起一陣尖銳的呼聲,道:「曼風,將那小子帶回來!」

  尖銳的語聲,有如長鞭劃空,懾人心魄。

  蕭曼風面色大變,口中應道:「來了!」手中卻拉起展夢白的衣袖,輕輕道:「快,不要讓她追來!」

  展夢白道:「你不怕……」

  蕭曼風道:「我答應了你,死也要帶你去的!」

  展夢白呆了一呆,已被她拉入道旁松林,穿過松林,前面現出一道清澈的流泉,幾座玲瓏的假山。

  流泉來自山上,有如天繩倒掛,奔騰而下,飛珠濺玉,其聲琮琮,一陣陣清冷的寒意,沁人心脾。

  蕭曼風指著流泉旁一間依山而建的小小樓閣,道:「爹爹就在裡面,你快去吧,我去應付那邊……」

  話聲未了,她已輕靈地轉身而去,展夢白望著她煙一般的身影,暗嘆忖道:「好一個奇怪的女子!」

  然後,他霍然轉身,走向小閣。

  ***

  只見這小閣頂有八角,外觀如亭,只見四面門窗緊閉。

  仔細望去,才發現這小閣的一面緊緊連在山壁上,裡面彷彿掛著珠簾,透不出半點動靜。

  雕花窗櫺間,蒙著淡黃的絹紗,八角飛簷下,掛著黃金的響鈴,隨風而動,與飛瀑流泉爭鳴。

  蔓草、青松、飛瀑、籐蘿間,建築著這一座精緻玲瓏,黃金為頂,白玉為階的小小樓閣,望之當真有如天上。

  但展夢白到了這裡,心情卻有如扯緊了的琴弦,緊張已極,只因他的生死榮辱,在剎那間便要斷定。

  他立在玉石階上,靜靜地默立半晌,調勻全身真氣,他已準備將所有潛力,在今日一役中孤注一擲。

  他取出了懷中黃衣人托他帶來的書信,急伸手掌,敲響了門上黃金的門環,大聲道:「展夢白專程前來……」

  話聲未了,門已緩緩而開。

  一條猩紅的地氈,自門口筆直地鋪向遠處,其長竟不止十丈,盡頭處又是十數級石階,階上又是一重門戶。

  原來這小閣裡面連著山腹,外觀雖小,裡面卻是寬容博大,兩壁間燈光輝煌,但仍然一無人影。

  展夢白方自走入,門戶已自動緩緩關起,顯見這「帝王谷主」所居之地,四面都隱有巧妙的機關消息。

  地氈厚而柔軟,踏上去一無聲音,死一般靜寂中,卻充滿了沉沉殺機,令人無由不生寒意。

  展夢白衝上石階,大聲道:「人在那裡。」

  石階上,門戶又開。

  裡面卻是一間金碧輝煌的大殿,兩行蟠龍巨柱,有如巨人般排列在大殿中央,巨柱之間,又是一道猩紅長氈。

  長氈盡頭,石階再起,上面一張巨桌,桌後一張巨椅,桌椅俱是蟠龍雕花,閃耀著黃金色的光芒。

  但在這富貴堂皇中,又滿布森森殺機之地,卻絲毫嚇不倒展夢白的鐵膽,他卓立階前,大聲道:「人呢?」

  椅後猩紅的垂地長幔中,突地傳出低沉的語聲,一字一字緩緩道:「展夢白你來此何幹?」

  展夢白大聲道:「展某平生不慣與藏頭隱面之人說話,你現出身來,我自會將來意說出。」

  幔中默然半晌,似乎想不到這少年有如此膽氣。

  展夢白厲叱道:「你若不出來,我便要闖進來了。」

  長幔果然緩緩分開,展夢白滿身是膽,聳身躍過桌椅,筆直闖了進去,將兩邊長幔,舞得紅雲般波動不已。

  ***

  只見一具可比人高的丹爐,香煙嬝嬝,當門而置。

  丹爐邊盤膝端坐三人,頭上俱被一面自屋頂垂落的黃幔所掩,只看得他們的膝蓋與座下的蒲團。

  展夢白目光四轉,沉聲道:「那一位是帝王谷主?」

  其中一人緩緩道:「本座。」

  展夢白將手中信拋到他足邊,道:「一代奇俠黃衣人托我將此信轉交於你,你快些看吧!」

  黃幔中緩緩道:「自會看的!」

  展夢白道:「我還有話要問你。」

  幔中人道:「你有膽進來,只管問吧!」

  展夢白道:「朝陽夫人問你,你覺得寂寞嗎?」

  幔中人道:「久經寂寞,早已慣了。」

  展夢白呆了一呆,道:「這就是你的答覆麼?」

  幔中人道:「如非答覆,便不說了。」

  展夢白默然半晌,忍不住道:「她問你此話用意,本是要前來陪伴於你,你莫非不知道麼?」

  幔中人道:「寂寞既慣,何須人陪?」

  展夢白暗嘆一聲,突然大聲道:「快些看信!」

  幔中人道:「人生如夢,何必匆忙?」

  展夢白怒道:「你看完了信,我便要與你一拼生死。」

  幔中人道:「素無冤仇,拼命做甚?」

  展夢白怒道:「情人箭難道不是你所製的麼?」

  幔中人道:「造物傷生,本座不為。」

  展夢白厲聲道:「除了你還有誰?」

  左面一人突然接口道:「眾生千萬,怎會偏偏是他!」

  展夢白霍然轉首,大聲道:「此事我已斷定,你們縱然花言巧語,百般狡賴,也難叫我相信。」

  左面幔中之人道:「貧僧生平無誑語。」

  展夢白心中一動,道:「你是什麼人?」

  只見黃幔飛揚處,現出一位白眉長髯,面容慈祥的老年高僧,駭然正是少林掌門,天凡大師。

  展夢白大驚道:「大師,你……你……怎會來了這裡?」

  天凡大師微微一笑,道:「老衲此來,正是要為蕭谷主作證,展施主縱然信不過老衲,也該信得過他吧!」

  展夢白霍然轉身,只見右面的布幔亦自揚起。

  布幔中盤膝端坐著一位烏簪高髻,面容清臞,頷下五綹長鬚,望之有如神仙般的紫袍道人。

  天凡大師笑道:「玉璣道兄聲傾天下,你信得過麼?」

  展夢白惶然道:「前輩便是武當掌門真人麼?」

  紫袍道人笑道:「貧道玉璣,不遠千里而來,為的只是相信帝王谷主絕非『情人箭』的主人。」

  展夢白呆了半晌,「噗」地坐了下去,揮汗道:「幸好兩位前來,否則在下豈非要鑄成大錯。」

  玉璣真人道:「若非貧道與天凡師兄前來,你想必要認定蕭谷主便是『情人箭』主人,再也不會相信別人的話。」

  展夢白嘆道:「除了兩位之外,無論誰的話都難使在下心服。」

  玉璣真人突地面色一沉,緩緩道:「令尊與貧道神交已久,是以貧道今日要對展施主你說幾句苦口良言。」

  展夢白悚然拜倒,道:「晚輩受教。」

  玉璣真人道:「魯莽之禍,為害最烈,你今日若已知錯,此刻便該切實改了這『魯莽』二字。」

  展夢白汗流滿面,惶然無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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