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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方辛失色道:「此人便是昔年人稱『貌如子都心如鋼』的『千鋒劍』宮錦弼麼,怎地變成了這般模樣?」

  展夢白亦自大奇:「素來極少在武林中露面的『七大名人』,今日居然又讓我見著一個。」

  只聽方巨木匆匆道:「人老了,模樣自然變了,他已下樓,我們還不快走!」

  方辛沉吟道:「我們也要一起去麼?」

  方巨木道:「你放心,主公怎會出谷,我不過只是代二駙馬假借主公之名,將宮錦弼騙去而已,你自然去得?」

  方辛道:「展公子意下如何?」

  展夢白滿心好奇,實在想看看他們口中的「主公」,「駙馬」是何模樣?何況這些人又俱都與他母親有著極深的淵源,自然應了,當下四人一起下樓,只見宮錦弼仰天負手,立在路旁,月色星光中,果然依稀還可看出三兩分昔日的風采,那女孩一雙大眼睛轉來轉去,看到展夢白,垂首輕輕一笑。

  方巨木呼哨一聲,街頭突地車聲大震,車轔馬嘶聲中,一輛八馬並駕的馬車,急地奔馳而來。

  展夢白只見車馬俱非凡物,彷彿王侯所乘,心中不覺更是驚異,眾人上了馬車,宮錦弼遠遠依在角落裡,神情傲岸,顯見是不屑與別人為伍,方逸欺他眼瞎,不住惡眼相加,展夢白暗忖道:「此人實已不可救藥,我險些就看錯了他。」方辛見到展夢白望著他兒子的神色,嘴角隱隱泛出一絲冷笑。

  ***

  那八匹馬不但毛色如一,而且腳步絲毫不亂,八匹馬同時舉步,同時落步,四匹在前,四匹在後,遇著轉角時,內側的馬腳步驟小,外側的馬腳步變大,銀鬃飛揚,在月色下閃閃發光,便是受過嚴格訓練的軍伍,步伐也無這般整齊,這般壯觀,一路馳過,路人盡皆側目。

  展夢白等坐在馬車裡,有如端坐在房中一般安穩,片刻間馬車便已出城,道旁楊柳,看來宛如被狂風吹倒,一根根倒在他身旁。

  奔馳半晌,前面隱見山巒起伏,馬鞭呼哨,健馬長嘶,方巨木展顏一笑,道:「到了!」

  下車一望,只見山坳中一座寺觀,高聳飛簷,氣象頗宏,但寺牆卻甚是頹敗,彷彿是荒廢已久。

  寺內燈火通明,宛如白晝,卻又不聞一點人聲,方巨木引吭高呼道:「宮老先生到!」觀門「呀」地一聲洞開,兩行錦衣大漢,高舉宮燈,一個接著一個走了過來,眾人自燈林中穿過,只見一條鮮紅的長氈,自觀門一直鋪到大殿的石階上,石階上卻負手卓立著一個錦衣少年。

  那垂髫的女孩伶伶小手緊緊握著她爺爺的衣角,神色極是緊張,展夢白雖然出身世家,卻也未見過這樣的排場,卻見宮錦弼昂然而入,衣衫雖襤褸如丐,神情卻一如王子,沉聲道:「蕭相公在那裡?」

  燈火中只見那石階上的錦衣少年,長身玉立,劍眉星目,風吹衣袂,宛如臨風玉樹,見了眾人來到,也不下階,傲然一笑,舉手道:「宮老先生請!」宮錦弼大步而上,方巨木、方辛父子卻已拜倒下去。

  方辛垂首道:「方辛拜見粉侯!」

  要知「粉侯」便是「駙馬」之意,展夢白見到一個武林豪強竟然自居駙馬,亦不知是氣是笑,但見了這少年如此風姿,暗中又不禁起了相惜之心。

  錦衣少年頷首道:「好!你也來了!」目光一掃卓立旁邊的展夢白,面色立沉,厲聲道:「此人是誰?是誰帶來的?」

  方辛惶然道:「此人姓展名夢白,乃是三夫人的……」

  方巨木接口道:「乃是三夫人的少爺!」

  錦衣少年面色微微一變,凝注展夢白幾眼,見到他衣衫不整,神情委頓,傲然一笑,道:「請進!三夫人好麼?」轉首入殿,再也不望展夢白一眼,展夢白劍眉軒處,怒火上湧,但轉念一想,自己如此形狀也難怪別人看不起,不禁暗嘆一聲,緩緩走入了大殿。

  ***

  這大殿中的佛像早已拆去,四壁宮燈高懸,壁上裱貼著一層宮紙,被燈光一映,五色生光。

  四下並無桌椅,但卻堆著數十個獸皮錦墩,檀木矮几,宮錦弼早已坐到當中,伶伶寸步不離地靠在他身後,錦衣少年也不招呼展夢白等人,自管坐下,雙掌一拍,喝道:「看酒!」

  剎那間便有七八個錦衣朱履的二八姣童,奔入了廳來,在矮几上呈上酒筵,酒餚豐美,備極豐潤,器皿更是絕佳,晶盤玉杯光照几榻,錦衣少年道:「在下不慣居留客棧,只有借這荒寺,聊為駐足之地,匆匆而成,諸多草率,還望宮老先生見諒。」

  宮錦弼冷冷道:「是好是壞,反正老夫也看它不見,只要你說話莫要如此張狂。教老夫聽得舒服些,也就是了。」

  錦衣少年怔了一怔,玉面變得鐵青。宮錦弼道:「老夫來了這許久了,怎地主人還不出來?」

  錦衣少年沉聲道:「主人早已出來了。」

  宮錦弼道:「在那裡?」

  錦衣少年道:「便是在下。」

  宮錦弼大怒道:「你是什麼人?也配請老夫來這裡?」

  錦衣少年道:「在下花飛,奉家岳之令,到江南一游,家岳曾囑咐在下,見到宮老先生時,多加問候。」

  宮錦弼面色稍霽,道:「原來你便是蕭……蕭相公的女婿,想不到二十多年,他還沒有忘記老夫。」

  展夢白暗忖道:「那蕭相公究竟是何人物?他一個女婿,竟被人稱為駙馬,遠行至此,還有這般排場,這宮錦弼言語鋒銳,傲骨崢嶸,卻也不敢直喚他名字。」一時之間,不禁對這傳奇人物,起了好奇之心。

  只聽花飛朗朗笑道:「家岳怎會忘記宮老先生,常道二十年來,宮老前輩的劍法必定越發精進了……」突然轉口道:「請請,用些淡酒……」自己端起杯子,仰首一飲而盡。

  伶伶望著他面前的酒菜,滿面俱是羨慕之色,兩隻眼睛,睜得又圓又大。宮錦弼一撫她頭髮,笑道:「伶伶,好久沒有吃肉了吧!既有人請,還不多吃些。」

  伶伶畏縮地吃了一口,心裡雖害羞,卻又捨不得不吃,展夢白暗嘆道:「這宮錦弼劍法絕世,若想富貴,豈非易如反掌,不想此刻卻如此潦倒,想必此人定有一身傲骨,滿腔俠心,才會一窮如此。」

  突聽花飛朗笑一聲,道:「展朋友怎不吃上一些,大家俱是自己人,吃一些沒有關係。」

  展夢白心頭大怒,冷笑道:「自是沒有關係!」舉起筷子,大吃起來,其實他方才早已吃飯,只是不忿花飛的言語神情,生像是他心存畏怯,不敢動筷子,是以他雖早已吃不下了,卻仍然手不停筷子,吃之不已。

  伶伶見他如此吃相,垂首一笑,也放心地大吃起來,一時間各人都不說話,倒像是要吃個夠本似的,大殿中只聽一片咀嚼之聲,神佛若是有靈,真要氣得瘋了。那些錦衣童子不住添酒加菜,在旁邊卻看得呆了,忍不住俱都掩口竊笑:「駙馬爺怎地請來這些餓鬼?」

  宮錦弼祖孫兩人將面前矮几上的菜吃得乾乾淨淨,痛飲了十七壺多年陳酒,伸手一抹嘴巴,道:「好酒,好菜,你將老夫請到這裡,若是只為了飲酒吃菜,那麼老夫此刻就要走了。」

  花飛哈哈笑道:「如此匆匆,老丈怎能就走,待花某敬老丈一杯!」雙手持酒,離座而起,走到宮錦弼面前道:「花某先為老丈倒滿一杯。」

  宮錦弼仰天笑道:「再滿千杯,又有何妨?」舉手拿起了酒杯。

  展夢白只道他兩人要在倒酒時一較內力,不禁凝目而視,只見花飛緩緩伸出酒壺,不帶一點風聲,宮錦弼冷笑一聲,酒杯隨意一抬,便湊到壺口,宛如有眼見到一般,花飛雙眉一軒,突地將酒壺移開一尺,宮錦弼神色不變,酒杯立刻跟了過去。

  花飛又突地手腕一提,宮錦弼酒杯立刻隨之一舉,花飛手掌移動,酒壺忽上忽下,忽左忽右,他手法快如閃電,但宮錦弼的酒杯,卻始終不離壺口,晶杯銀壺,在燈火下閃閃飛舞,眾人不覺都看得呆了。

  宮錦弼突地厲叱一聲,道:「豎子膽敢欺我眼瞎麼?」手臂筆直,動也不動地停了,花飛的酒壺黏在杯緣,竟再也移動不開,只見他面色漸漸凝重,掌上青筋暴起,指節處卻越來越白,雙足生了根似的釘在地上,厚底宮靴的鞋底,竟變得越來越薄,原來竟已陷入地裡。

  展夢白暗忖道:「難怪這少年如此狂傲,原來他武功竟如此深厚。」大殿中靜靜寂寂,只有呼吸聲此起彼落。

  突聽「咯」地一聲,花飛掌中酒壺,壺嘴折為兩段,花飛腳步踉蹌,連退數步,「噹」地一響,酒壺摔在地上。

  ***

  宮錦弼仰天飲盡杯中之酒,擲杯大笑道:「宮錦弼雖然又老又瞎,卻也不是別人欺負得起的。」

  花飛目光一轉,眉宇間突地殺機畢露,冷冷道:「真的麼?」

  宮錦弼道:「你若不信,不妨再試一試。」

  花飛緩步走回座上,步履間又自恢復了驕傲與自信,緩緩道:「二十年前,家岳在塞外匆匆接了宮老先生一劍,便常道海內劍客,宮老先生可稱此中翹楚,在下雖少涉足江湖,卻也聽得江湖傳言,『千鋒之劍,快如閃電』,想見宮老先生的劍法,必定高明得很。」

  他忽然改口恭維起來,宮錦弼撚鬚笑道:「閣下何以前倨而後恭?」

  花飛冷冷道:「但這不過是宮老先生雙眼未盲之前的事而已,如今……如今麼……卻是今非昔比了。」

  宮錦弼笑容頓失,大怒道:「劍法之道,正邪優劣,在乎一心,老夫雙眼雖瞎,自信劍法卻絲毫未弱。」

  花飛冷笑道:「目為心窗,心窗閉了,劍法還會一樣麼?嘿嘿,在下的確是難以相信。」

  宮錦弼怒喝道:「你懂得什麼?老夫也不願與你多話……」

  花飛截口道:「正是正是,口說無憑,眼見為真,宮老先生若要在下相信,還是以事實證明的好。」

  展夢白見花飛的神情,已猜出他此舉必定懷有惡意,卻又看不透他惡意何在,自己也實在想看一看這位武林名劍手的劍法,只見宮錦弼手掌一按,身形離地而起,刷地躍入大殿中央,叱道:「劍來!」

  花飛大喜,拍掌道:「劍來!」一個錦衣童子,匆匆拿來一柄綠鯊劍鞘,黃金吞口,裝飾得甚是名貴的長劍。

  宮錦弼手持劍柄,隨手一拔,「嗆啷」一聲,長劍出鞘,他左手拇指中指互勾,中指在劍脊上輕輕一彈,只聽又是一聲龍吟,響徹大廳,宮錦弼傾耳凝神而聽,有如傾聽仙樂天音一般。

  花飛道:「此劍怎樣?」

  展夢白亦是愛劍識劍之人,此刻情不自禁地脫口讚道:「好劍。」眉飛色舞,躍躍欲試。

  要知愛劍之人見到好劍,正有如好酒之人見到佳釀,好色之人見到美女一般,立刻心動神搖,不能自主。

  花飛斜目望了他一眼,淡淡笑道:「你也懂得劍麼?」眼色語氣之中,充滿了蔑視不屑之意。

  展夢白怒火上湧,卻只得忍住,暗忖道:「此後我劍法若不強勝於你,展夢白誓不為人!」

  只聽「嗡」地一聲,宮錦弼手腕微微一抖,掌中長劍,突地變作了千百條劍影,劍雨繽紛,旋光流轉。

  宮錦弼劍勢一引,剎那間展夢白只覺劍風滿耳,劍光漫天,森森劍氣,幾乎直逼到眼前,宮錦弼身形早已沒入劍光之中,大廳裡彷彿只剩下一團青華翻滾來去,只看得人眼花繚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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