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古龍 > 情人箭 | 上頁 下頁


  孫玉佛道:「所以呂兄的意思是,希望我們都能挺身而出,來保護秦老先生,這倒不是完全為了防範展世兄,更應防範的,還有那一些持有『情人箭』的,是以我們又恐力量不夠……」

  呂長樂連連點頭道:「正是如此,所以小弟已決定再飛柬去邀集一些武功硬手,來輪流保護……」

  孫玉佛含笑道:「而呂兄的意思是,雖是大家輪流防護,其中總要一個總領提調之人,小弟終日繁忙,呂兄家眷又多,只是林兄你較為清閒。」他神秘地一笑,接口道:「又是單身,自然方便得多。」

  他口口聲聲,都是別人的意思,其實究竟是誰的意思,不但他自己心裏知道,別人又何嘗不清楚得很呢。

  林軟紅凝目傾聽,一言不發,聽到這裡,心頭一跳,暗忖道:「難道此人已看出了我對秦琪的情意?」

  呂長樂雙掌互撫,沙沙作響,等了半晌,仍不見林軟紅答覆,忍不住道:「此事於大家有利,於林兄亦無損,林兄你就答應了吧!」

  林軟紅俯首沉吟半晌,緩緩道:「小弟答應亦無妨……」

  呂長樂撫掌大笑道:「好極好極,就此一言為定,至於銀錢上的問題,自然該由小弟一切負擔的。」

  他笑聲一頓,忽然皺眉道:「小弟本來還想去照料展老英雄的後事,但此刻既然有許多正事要做……唉,我想展老英雄在天之靈必定也不會怪我的。」他展顏一笑,連連拱手:「小弟這就去辦那武林飛柬之事了,具名的自然有林兄、孫兄,還有西門兄,李家賢伉儷……哈哈,這看來必將成為武林一大盛事。」大笑聲中,他一揖到地,匆匆而去。

  走廊這邊笑聲方去,走廊那邊大笑又起,「無鞘刀」手撚虯鬚,狂笑而起,揚臂道:「果然是神醫國手,頃刻間便妙手回春。」一把拉住林軟紅的肩膀,大笑道:「來來,俺吳七要請各位去痛飲三杯。」

  孫玉佛含笑道:「尊夫人的傷已無妨了麼?」

  吳七大笑頷首,孫玉佛道:「若是如此,晚輩們自該共祝三杯……」

  ***

  三杯白酒,一堆新土。

  漫天夕陽已逝,蒼茫的暮色轉濃,潑墨一般的夜色中,展夢白端起了墳頭第一杯酒。

  轉目四望,碧樹長草,因風而動,宛如鬼哭,四下一無人跡,只有兩個白髮蒼蒼的老家人,垂淚立在他身後。

  他木然持杯而立,心中當真有說不出的悲苦蕭索,此刻靜臥在這新墳中的人,一生為武林正義奔波,而此刻……

  他仰首飲乾了第一杯酒,辛辣的白酒,沖下了他牙關裏的鮮血,他抬起手,奮力拋去了手中的空杯,暗中默禱:「復仇!」

  「復仇!復仇!」他以復仇為餚,飲下了這三杯冷酒,胸中的仇血,卻更熱了,熱得幾乎要燙開他冰冷的肌膚。

  他任憑眼眶中的熱淚,無聲流下,淚眼模糊中,他赫然發現,一個纖細瘦弱的黑衣人,無聲無息地自漫天黑暗裏,冉冉出現於墳後。

  這幽靈般的人影,使得他身後的老家人驚呼一聲,撲地跌倒在地上,展夢白低叱一聲:「誰?」只見這人影滿身黑衣,長袖飄飄,面容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目光卻黑如點漆,亮如明星,雖然瘦骨嶙峋,不堪一握,但卻美得清麗絕俗,彷彿從來沒有食過人間煙火。

  這幽靈般的人影竟是個女子,展夢白雙眉一皺,只見她抬起手來,蒼白而又枯瘦的手掌,緩緩自長袖中伸出,掌中竟握著那三隻疊起的酒杯。

  她目光凝注著展夢白,一字一字地緩緩道:「這酒杯是你拋去的麼?」

  剎那間展夢白只覺一陣寒意,自心底升起,他方才含恨擲出這三隻酒杯,方向似全不同,而此刻這三隻酒杯,竟全都到了這幽靈般女子的手中。

  他暗中心寒,語聲卻仍然無畏:「不錯!」

  黑袍女子走到墳頭,衫角與袍袖一齊飄舞,她輕輕放下酒杯,目光忽然自展夢白面上移開,凝注到墳頭。

  展夢白看不到她的面容,只聽她輕輕道:「你死了,你死了……」

  展夢白乾咳一聲:「夫人可是來憑弔先父的?」

  黑袍女子有若未聞,仍然低語:「你死得為什麼這樣早,不讓我親眼看到你死,不讓我親耳聽到你臨死前的呻吟……」

  語聲雖輕,但其中卻是滿含怨毒之意。

  展夢白雙目一張,目光盡赤,厲聲道:「家父雖已死,但我卻容不得別人在他老人家的墳前,胡言亂語。」

  黑袍女子動也不動,夜風吹起她的長袍,彷彿連她枯瘦的身軀也要一齊吹起。

  她纖細的手摸摸墳頭的石碑,亦不知是手冷,抑或是碑冷,只聽她接著道:「我知道你寧可死,也不敢再見我……」

  展夢白大喝一聲,道:「你若與先父有仇,只管來尋我,我展家世代傳家,從來無人知道畏懼兩字!」

  黑袍女子霍然轉過身來,她目光清澈而寒冷,嘴角淡淡地掛著一絲淒涼的微笑,夜色中雖然看不到她面上的皺紋,但依稀卻仍可辨出她的年紀,只是那無情的歲月雖然帶走了她的青春,卻奪不去她的美麗。

  她的美是驚人的,而且還帶著一份懾人之力,她凝注展夢白,淒然笑問:「你爹爹死了,你媽媽怎地不來?」

  展夢白呆了一呆,他雖覺此話問得奇怪而突然,但卻又不禁脫口答了出來:「家母早在十九年前,便已仙去……你若來憑弔先父,我十分感激,否則……」

  黑袍女子直如根本沒有聽到他後面的憤怒之言,輕輕截口道:「原來你爹爹沒有續弦。」語聲突頓,再不言語。

  展夢白滿心驚疑,亦不知道這幽靈般奇異的女子到底是友是敵?忍不住脫口問道:「你究竟是誰?來此何意?」

  黑袍女子忽然抬起頭來,道:「你爹爹死了,你可想為他復仇?」

  她問話總是這樣奇怪而突然,展夢白不禁又自一呆,脫口道:「自然!」話聲方了,黑袍女子突地冷笑一聲,抬手一掌,向他拍來。

  ***

  這一掌掌勢輕柔而緩慢,襯著她飛舞的衣袖,更顯得難以描摹的美,展夢白劍眉一軒,厲聲道:「你若……」

  哪知他「你」字方出口,這絕美的手掌已到了他面上的「迎香」大穴,他一驚之下,擰腰迎掌,一招「怒擊雷霆」,連消帶打,以攻為守,「呼」地一拳擊出,但自己攻勢這般的凌厲一拳,不知怎地,竟擊在空處,而對方輕柔而緩慢的一掌,卻始終不離自己要穴。

  他又是一驚,回拳縮肘,引肩退步,掌上再攻三招,腳下連退五步,但招招亦都落空,連變五種身法,自己要穴仍在對方掌影之下。

  他似乎已聞到有一陣陣死亡的氣息,自這一隻蒼白而枯瘦的手掌中透出,他牙關一咬,雙拳齊出,猛擊對方左右雙脅。

  這一招他不求自保,但求傷敵,正是與敵同歸於盡的招勢。

  哪知黑袍女子冷笑一聲,手掌輕揮,他雙拳尚未全出,便已翻身跌倒,只聽黑袍女子冷冷笑道:「這樣的武功,也想復仇麼?」長袖一拂,退後七尺,斜斜倚在石碑上,彷彿怕被風吹走一般。

  展夢白雙臂一振,甩脫了那兩個正要扶他起來的老家人,挺腰立起,暗調真氣,大喝一聲,又自撲上。

  但方才大意之下,被人佔了先機,此刻再次撲上,著著俱是搶攻,他家傳武功,走的本是剛猛一路,此刻但聞拳風虎虎,不但似乎已將那黑袍女子籠罩在拳勢之下,更震得近處的木葉,都蕭蕭飛舞。

  黑袍女子雙掌下垂,長長的衣袖,幾乎垂到地面,這漫天飛舞的拳影,卻連她的袖角都沾不到一片。

  四十招一過,展夢白已暗暗心驚,只聽黑袍女子又是一聲冷笑,長袖一捲,兜起展夢白的左膝,展夢白再次仰天跌倒。

  抬目望去,黑袍女子仍在冷冷望著他,冷冷道:「老子的武功本差,想不到兒子更加糟糕……」

  展夢白翻身一躍,凌空撲下,他左掌握拳,右掌斜擊,雙足連環踢出,竟然一連攻出四招,此番他上下空門俱都大露,但求能擊上對方一拳一腳,自己的生死,他早已沒有放在心上。

  黑袍女子目光一閃,似有讚賞之意,但身形動處,卻又一拳將展夢白揮在地上,哪知展夢白生性剛烈,一跌又起,大喝道:「不是你將我殺了,我便要殺了你。」喝聲之中,更是不顧命地撲了上去。

  他越跌越重,勇氣卻越跌越大,當真是千險艱阻,百折不回。

  黑袍女子身形遊移,冷笑道:「我若要殺你,你此刻還有命麼?」

  展夢白拳勢一緩,突又奮起攻出三拳,大聲道:「你既然殺了我爹爹,我不能復仇,你便將我也一併殺死好了。」

  黑袍女子冷冷道:「誰說我殺了你爹爹?」

  展夢白呆了一呆,身形突頓,黑袍女子道:「這樣的武功,這樣的脾氣,要想復仇,豈非做夢?」

  這冰冷的言語彷彿鞭子似的抽在展夢白心上,他呆呆地愕了半晌,忽然奔到他爹爹墳頭,放聲大哭起來。

  他似乎要將自己心中的悲憤積鬱,在這一哭中全部宣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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