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古龍 > 情人箭 | 上頁 下頁


  展夢白的目光自滿貯淚水的眼眶中望過去,只覺有些人的面容是如此模糊,卻又是如此卑鄙。

  「各位縱非家父好友,縱未受過家父之恩,眼見如此情事,也該挺身而出,主持公道。」他語聲逐漸激烈:「然而各位此刻卻為了自身的利害,生怕自己亦身中『情人箭』後,無人救治,竟……竟……」

  激動的語聲,終於使他眼淚流落,終於使他語不成聲。

  「鐵槍」楊成長長一嘆,秦瘦翁冷笑道:「如此說來,你想要將老夫怎樣?」

  展夢白雙目一張,道:「我要將你這既無醫德,又無仁心的冷血之人……」

  西門狐橫跨一步,擋在秦瘦翁身前,截口道:「怎樣?」

  孫玉佛輕輕一笑,道:「展世兄這無非是一時悲憤之言,認不得真的,此刻天下武林中人,有哪一個不對秦老先生這一雙妙手寄以無限之期望,展世兄是明白人,怎會對秦老先生無禮?」

  呂長樂拊掌道:「正是如此,正是如此……至於展老英雄的喪事麼……你我弟兄,還是該出些力的。」

  展夢白牙關緊咬,他第一次看清了這般自命俠義人物的嘴臉,也第一次看清了世態的炎涼,賀君雄緩步走到他身側,垂首道:「展少俠……」

  話聲未了,突聽遠遠傳來一陣呼聲:「秦瘦翁……秦瘦翁」這呼聲低沉而震耳,有如長夏悶雷,第一聲聽來猶在遠處,第二聲卻似已到了耳邊,來勢之迅,更是駭人聽聞。

  ***

  眾人一驚,陳倩如揚眉道:「誰呀?」

  李冠英冷冷道:「你問我,我去問誰?」

  陳倩如道:「我……我又沒有問你……」

  只聽一陣勁風,呼地吹到窗外,窗紙簸然一震,一人在窗外道:「秦瘦翁可是住在這裡?」聲如洪鐘,震人耳鼓。

  秦瘦翁斜瞟展夢白一眼應聲道:「正是!」

  窗櫺一震,窗框洞開,一個板肋虯髯,廣頰深目的錦衣大漢,滿頭汗珠,神色倉皇,懷中橫抱著一個暈迷不醒的碧衣少女,一步跨入窗來,就彷彿七尺大漢跨過三寸門檻那般輕易而自然。

  他深碧色的目光四下一掃,宛如雷聲前的閃電,立刻沉聲道:「誰是秦瘦翁?俺吳七奔波兩百里,前來拜訪。」

  眾人心頭又是一驚,誰也想不到當今江湖中七大名人之一的「無鞘刀」吳七,會突然來到此間。

  只見這江湖中第一俠盜,武林中第一名刀,語聲頓處,根本不等別人答覆,便一步跨到秦瘦翁面前,沉聲道:「兄台想必便是秦瘦翁了,小妾身中『情人箭』,還未及兩個時辰,救不救得活?」

  他句句都是問話,但卻句句都不等別人答覆,又自一步跨到床前,目光一掃床上的屍身,道:「拿開!」回首道:「秦兄,快!你若救她不活,屋裏的人,誰也不要活了。」

  「鐵槍」楊成冷「哼」一聲,賀氏三傑劍眉齊軒,展夢白奔到床前,厲聲道:「家父的遺軀,誰敢亂動?」

  「無鞘刀」雙目一張,回身將懷中的碧衣少女,交到秦瘦翁手中,沉聲道:「這一條命,換你十條!」目光霍然望向楊成,道:「方才那一聲冷哼,可是你這個小雜種發出來的?」

  「鐵槍」楊成大怒道:「你說什麼?」

  「麼」字還未出口,「無鞘刀」已一掌拍來,這一掌平平實實,毫無巧妙,但卻快得令人無法防備,楊成眼角方瞥掌影,面頰已被擊中,左胯跟著挨了一腿,只聽「呼」地一聲,他龐大的身軀,便跌出窗外。

  「無鞘刀」一腳踢出,根本不再去看第二眼,目光緩緩自「嶗山三雁」面上掃過,突地轉向展夢白,冷冷道:「動不得麼?」

  展夢白胸部一挺,大聲道:「動不得!」

  一直立在屋角,默然無語的「九連環」林軟紅,此刻不禁暗嘆一聲,悄然闔上眼簾,他深知這吳七的驚世武功與烈火脾氣,否則江湖中又怎會有「無鞘之刀一觸即傷」的傳語,此刻他雖不忍見到眼前即將發生的景象,卻也無力維護。

  展夢白面對如此敵手,卻仍挺胸而立,毫無怯意,只覺「無鞘刀」目光一垂,面上的寒霜,突地消融大半,緩緩道:「床上睡的,可是展化雨麼?」他仍然不等別人回答,只是自己輕輕點了點頭,喃喃道:「情人箭……情人箭……」目光一抬,大聲道:「好,我絕不動你爹爹的屍首,你好生看護著。」

  林軟紅暗中鬆了口氣,突聽秦瘦翁長嘆一聲,道:「有救有救,但是……」

  「無鞘刀」大喝:「但是什麼?」

  秦瘦翁冷冷道:「她此刻毒將攻心,再也移動不得,那張床,先要讓出來,床上的屍身,是非動不可的!」

  展夢白的雙拳緊握,厲聲道:「你這匹夫……」

  秦瘦翁神色不變,接口道:「這少年屢屢亂我心神,尤其要先請他出去。」

  「嶗山三雁」齊地望了展夢白一眼,又望了吳七一眼,狠狠一跺足,「噗」地跪下,以首觸地,在床前叩了個頭,一齊轉身掠出窗外,扶起地上早已暈絕過去的「鐵槍」楊成,悄然而去。

  「無鞘刀」木立半晌,終於緩緩道:「抬起你爹爹的屍身,快些出去。」他語聲極為緩慢而沉重,目光也沒有向展夢白望上一眼,但言語中所含蘊的力量,卻是那麼巨大而可怖。

  林軟紅垂首走到床前,只見展夢白目中滿貯淚珠,一滴也未落下。

  他目光在諸人面上,各各望了一眼,轉過身去,一言不發地抬起他爹爹的屍身,一言不發地走了出去,他腳步越走越快,淚珠終於流下面頰,滴落在他爹爹冰冷的胸膛上。

  冰冷的胸膛,冰冷的淚珠,然而在他胸中,卻奔騰著火一般的仇血!

  室中諸人,誰也不敢回首向他看上一眼,只見秦瘦翁將那碧衣少女輕輕放在床上,「無鞘刀」利刃一樣的目光,一觸及這少女蒼白而嬌美的面容,便突地變得有如春風般溫柔,口中輕輕道:「絲絲,不要怕,不要怕,你就會好的……」

  ***

  迴廊外,雕花欄前,秦琪手扶欄杆,迎風而立,她明眸凝睇著遠處的幾竿修竹,心裏像是有許多心事。

  一陣急遽的腳步聲,擊碎了她的遐思,回眸望處,只見展夢白大步奔來,她秋波一轉,見到那冰冷的屍身,忍不住幽幽一嘆,道:「展……公子……」忽然見到展夢白目中的仇火,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展夢白眼前只見一片血紅,什麼也看不到,發狂似地衝出走廊,衝出院外,秦琪目送他的身影,不知怎地,明眸中竟也流下兩滴清淚。

  林軟紅遠遠跟在展夢白身後,此刻忍不住在她身旁停下腳步,低嘆道:「秦姑娘,你心裏有什麼傷心的事麼?」

  秦琪反手一抹淚痕,大聲道:「干你什麼事?」纖腰一擰奔入走廊,林軟紅牙關一咬,垂下頭去。

  只聽走廊那邊,一人遙遙喚道:「林兄,軟紅兄……」

  手搖摺扇的「天巧星」孫玉佛,伴著團面大耳的「西湖龍王」呂長樂大步趕了過去,呂長樂遙遙喚道:「展世兄,已經走了麼?」

  林軟紅雙眉微皺,點了點頭,呂長樂已趕到他身邊,長長嘆了口氣,道:「想不到他年紀輕輕,火氣卻不小,照今日的情況看來……」

  林軟紅冷冷截口道:「照今日的情況看來,若換了你,一樣也是如此。」

  孫玉佛微微一笑道:「呂兄的意思是,展世兄無疑已和秦老先生結了深仇,他少年衝動,說不定會來報仇雪恨。」

  他緩緩頓住語聲,呂長樂急忙接口道:「今日江湖中那『情人箭』已成瘟疫,你我都不知什麼時候會……」他語聲一顫,含糊地接著道:「若是秦老先生有了不測,那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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