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古龍 > 情人箭 | 上頁 下頁


  蓑衣漁翁哈哈一笑,道:「展公子可是又要到『武士堂』去喝茶麼?今日不是月圓日,那裡的人定必不少。」

  錦衣少年展顏一笑,兩舟已交錯而過,那漁翁猶在高聲笑道:「稍等若有鮮魚,我叫鵑兒送兩尾去給公子下酒。」

  水急船輕,輕舟瞬間便已搖入蘆花深處,只見根根葦荻,高達數丈,小舟擦過,舟上人縱然仰首而望,猶望不到巔。

  遠處又飄來那青衣少女「杜鵑」的曼聲清歌:

  「……溪流宛轉曲折,絕妙尋幽探勝,情思九迴腸,便化個雁兒又何妨?」風搖雁飛,沙沙之聲起於叢葦,與歌聲相和,更形成一片天籟。

  錦衣少年卻仍面寒如水,搖船的漢子似乎想說什麼,但見到他的面色只得默不作聲,船櫓一搖,輕舟便已蕩入蘆花最盛之處,淺堵皚皚,一望如雪,再深去不但見不到水,便連蘆荻也看不到了,四面俱是密密的竹籬,籬中人卻瘦如黃菊。

  搖船的漢子忽然用力一槳,衝開水面,放眼望去,只見這一片蘆荻中,竟有兩座小小樓台臨風婀娜,經秋蕭瑟,溪水之東,秋水蒹葭間的小小樓台,正是名滿天下的「秋雪庵」,門前一匾橫額,題著「兩浙詞人祠」五個擘窠大字。

  溪水之西,是一座小小竹樓,樓頭一匾橫額,寫的卻是「江南武士堂」,筆力剛健,龍飛鳳舞。

  這「江南武士堂」,雖是酒樓,但店主人卻是江南名俠「九連環」林軟紅,此人交遊廣闊,賓朋遍天下,算得上是個俠中雅客,是以能上得此樓飲酒的人,也多是武林健者。

  錦衣少年繫舟上岸,面上仍是一片冷淡沉重之色,竹樓中快步行出一個垂髫幼童,將他迎入樓中,只見四壁之上,琳琅滿目,佈置得極是清雅脫俗,樓中的酒客一見到他,大半含笑而起,他也寒暄招呼,也有幾人沉聲問道:「老太爺有消息麼?」錦衣少年劍眉立皺,長嘆著搖了搖頭。

  明廳後一曲朱欄竹梯,迴旋而上,梯上小小一方匾額,正是林軟紅自題,寫的是「彈劍閣」,只聽一朗笑自閣上傳來,一個青衫白襪,飄逸瀟灑的微鬚文士在梯口含笑招呼:「夢白,你怎地到此刻才來?」正是此樓主人「九連環」林軟紅。

  錦衣少年振衣登樓,樓上更是精雅,憑樓遠眺,正與「秋雪庵」中的「彈指閣」遙遙相望,閣上一副對聯,「應將名劍隨豪客,為訪俠氣上此樓」,也與「彈指閣」上的名句:「應將筆硯隨詩主,為訪蘆花上釣舟」相異其趣。四下蘆花,一望無際,彷彿一片茫茫雪浪,泱泱銀海。

  此刻這名閣之上,亦已高朋滿座,亦都持杯含笑與錦衣少年打招呼,只有遠遠一角處,一個憑欄而坐的老人,卻未回首,面前的桌上,無酒無餚,只有清茶一壺,老菱滿碟,以菱為餚,以茶作酒。

  ***

  林軟紅將錦衣少年引到正中一副對聯之下,這對聯寫的是:「要打架就請走路,想喝酒快上此樓。」字跡拙劣,文句粗俗,有如幼童,與此閣情調,全然格格不入,然而一筆一畫間卻是大開大闔,滿含豪氣,下面的題款更是令人觸目,寫的是:「武林第一俠寫於大醉之後」。

  錦衣少年目光一掃,沉聲道:「林兄,可曾聽到家父的消息?」

  林軟紅雙眉微皺,嘆道:「我已時刻俱在留意,昨日『嶗山三雁』經過這裡,他兄弟三人來自浙東,那裡也無人見到過令尊的俠蹤,但他們卻在天台山下,見到『塞上大俠』樂朝陽,和一個年紀頗輕的武當道人,行色匆匆,往南而去,似乎是直奔雁蕩山的方向。」

  錦衣少年目光凝注窗外,緩緩道:「樂大俠與我四叔交誼非淺,四叔慘變後,他必然會有行動。」目光一抬,接道:「那『嶗山三雁』是否便是以三柄吳鉤劍成名武林的賀氏兄弟,他三人行色如此匆忙,為的又是什麼?」

  林軟紅道:「趕回家去!」

  錦衣少年茫然半晌,冷冷道:「都回家了,都回家了……」

  林軟紅嘆道:「不回家又怎樣,自從魏二俠殞於青海,譚三俠折於保定,胡四俠在『甜水井』邊喪身後,武林中更是人人自危,保命為先,就連『華山七鶯』每年必辦的『花朝大會』,今年都宣告流產,唉!夢白,不瞞你說,我若非要將此樓留做江南群俠的交換消息之地,我也早已收山退隱了。」

  錦衣少年冷冷一笑,默不作答,眉宇之間,突地露出一種英風豪氣。

  林軟紅目光一掃,突地悄聲道:「夢白,我勸你近日也要稍為收斂些的好,據目前情況看來,那『情人箭』絕非一人所有,可怕的是,你根本無從猜測誰的懷中藏有這可怖的暗器,說不定就是你身側之人,也說不定是……」

  錦衣少年劍眉一軒,仰天狂笑道:「說不定我展夢白身上就有幾雙『情人箭』……林兄,你可要小心了,快替我拿酒來。」

  群樓之人,一齊悚然回顧,林軟紅苦笑一聲,拍掌叫酒。

  展夢白笑聲突地一頓,目光筆直望向樓角老人的背影,沉聲道:「此人是誰?」

  林軟紅面色微變,還未答話,只聽樓角的老人已冷冷道:「小孩子,你不認得我麼?」

  話聲枯澀,有氣無力,彷彿大病初癒之人,展夢白微微一怔,道:「眼疏得很!」

  樓角老人放下茶盞,緩緩轉頭過來,只見他面容枯瘦,雙目無光,頷下疏疏落落地留著幾根短鬚,冷冷道:「小孩子說話總要放慎重些,你縱然有個好爹爹,也不必張牙舞爪地來討人厭。」

  滿閣之人俱都面色大變,展夢白的面色一沉,長身而起,林軟紅已一拉他衣袖,惶聲地道:「夢白,你何苦,快坐下來。」詞色之間,竟似對這神氣奄奄,貌不驚人的老人十分畏懼。

  展夢白目光一掃,冷冷道:「老年人說話也該放慎重些,你縱然有幾把年紀,也沒有什麼值得傲人之處。」

  林軟紅連拉他幾次衣袖,他都有如未覺,樓角老人陰惻惻一笑,道:「好孩子,居然敢教訓起我來了,你以後就難道沒有求我之處麼?」說罷轉過頭去,端起茶盞,再也不瞧展夢白一眼。

  林軟紅長嘆一聲,悄聲道:「夢白,你怎地如此氣盛,得罪了他老人家……」

  話聲未了,突聽一聲嬌叱,道:「爹爹,是誰要教訓你老人家?」

  一條人影,其疾如風,刷地掠上樓來,卻是一個紅衣紅裙,紅布包頭,乍眼看去,宛如一團烈火的絕色少女。

  她秋波一轉,便瞬也不瞬地停留在展夢白的臉上,輕叱道:「是你麼?」

  展夢白見她是個少女,劍眉一皺,坐了下來,林軟紅悄悄道:「夢白,這樣才對,你何苦得罪……」

  哪知他話未說完,展夢白竟又霍然站了起來,大聲道:「不錯,是我,難道只有你爹爹可以胡亂罵人,別人就說不得話麼?」

  他生性激烈,想來想去,實在忍不住氣,紅衣少女雙眉一揚,冷笑道:「我早就知道是你了。」一面說話,一面走到展夢白身前。

  滿閣上人,雖然俱與展夢白相識,此刻竟然俱都袖手旁觀。

  林軟紅變色道:「秦姑娘……」

  紅衣少女腳步不停,林軟紅道:「秦老先生,這位展兄乃是武林中素有『及時雨』之稱的展化雨展大俠的令郎,今日本是小事,何苦……唉!」樓角老人竟也不聞不問,連頭都不轉回來。

  展夢白冷笑一聲,道:「我雖不喜與婦人女子一般見識,但……」

  紅衣少女道:「但什麼?」

  展夢白沉聲道:「但你若再向我面前走上一步,今日我就要替你家的尊長來教訓教訓你。」

  紅衣少女冷笑道:「好好。」掠前一步,叱道:「我倒要看看——」

  林軟紅突地大喝一聲,道:「且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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