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古龍 > 情人箭 | 上頁 下頁


  麻冠老人黯然長嘆一聲,兩人相對默然,只聽那鼓樂之聲由急而緩,晚霞落下,天色已暗,雲隙中露出了一輪滿月。

  陰沉的月光下,陰沉的樂聲中,四個假衣假面骷髏惡鬼,抬著一個木盤,自神殿中緩步而出,盤中是一具以面製成,準備受斬的人形偶像。

  骷髏一出,這跳神斬魔之典,便已進入高潮,樂鼓之聲,也變得緩慢而沉重。

  魏子雲與麻冠老人心中雖充滿了對來日武林的憂慮,以及悲哀,但此刻仍不禁凝目望去。只見殿中又緩步行出四大金剛、十八羅漢、牛神、鹿神等一連串頭戴面具的「神」,以及兩個假面蒙服的老人,手攜五個頭戴面具的幼童。

  這一串「人」的行列之後,便是一個牛首蟒袍的「降魔元帥」,頂上兩隻純金牛角,閃閃生光,手持一柄雪亮鋼刀,更是耀人眼目。剎那間樂聲轉急,神魔鬼怪,一齊迴旋亂舞,四個骷髏惡鬼,手捧木盤,緩步走到那一排神色莊肅的喇嘛高僧面前,四周突地舉起數十隻火把。

  火光一起,那四個骷髏的眼眶中,突地泛出了慘碧的光芒,樂聲大振,「降魔元帥」旋轉著跳到木盤之前,舉手一刀,將那人形偶像劈作兩半,四下歡呼之聲如雷暴起。

  魏子雲目光掃處,全身一震——

  刀光一閃,那面製偶像之中,竟赫然露出一張鮮紅的拜帖!

  魏子雲大驚之下,狂呼一聲,雙臂振處,如鷹掠起,但就在這剎那之間,那一排十位黃衣喇嘛的心口上,卻已都多了兩枝短箭。

  人群驀地大亂,神魔鬼怪四下奔走,魏子雲目光注定一個骷髏惡鬼,凌空一個轉身,筆直撲了下去,厲叱道:「那裡走!」

  骷髏惡鬼驀然轉身,慘碧的目光,閃電般望在他身上,魏子雲大喝一聲,「飛鷹搏兔」,雙掌齊下,麻冠老人身形方自掠起,眼看魏子雲這一招已將劈在那骷髏惡鬼身上。

  哪知一聲慘呼過後,凌空飛掠的魏子雲身軀竟突地一陣痙攣,仰天跌了下來,麻冠老人驚呼一聲,目光轉處,只見紅黑兩枝短箭,並排插在魏子雲心上。

  ***

  春寒料峭,夕陽已落,小而寂靜的疏勒河,蜿蜒流過南疆。

  曠野蒼茫,水聲潺潺,兩匹無鞍的健馬,飲水在疏勒河邊,遠處暗影幢幢,遙見一城兀立,氣魄雄偉,四面堆沙,幾與城齊,便是瓜州古城。

  漫天風砂中,無鞍健馬邊,兩個風塵滿面,目光炯炯的中年人,神色之間,俱是一片黯然,良久良久,左面一人方自緩緩嘆道:「情人箭!如此凶毒可怖的暗器,居然稱做『情人箭』,此人也未免太尖刻了些。」

  右面一人緩緩道:「月圓花好之時,鴛鴦兩箭齊來,箭上之毒,毒性又是一陰一陽,中箭之人,十九俱是傷在心上……」

  他無可奈何地愴然一笑道:「此箭稱作情人,豈非十分恰當?」

  左面一人長嘆一聲,振衣而起,苦笑道:「無論是否恰當,我卻不願傷心,胡四弟,我勸你還是隨我一齊回到瓜州,歇息半日,一齊回江南的好。」

  右面一人道:「朝陽兄,你儘管自回瓜州,我卻要到敦煌左近去走上一趟,看看那位『情人』的秋波,有沒有送到這塞上的仙境來。」

  左面一人微喟道:「你們仁義四俠,終年為他人奔波,難怪你直到今日,還是孤家寡人一個,而哥哥我卻已是綠葉成蔭子滿枝了,昔日的雄風豪氣,至今也……」

  他長嘆一聲,仰面望天,卻見陰雲之中,現出一輪皎潔的明月。

  月光映得疏勒河水,粼粼泛出銀光,他面色卻突地變成一片蒼白,失聲道:「今夜又是十五了,胡四弟,你……」

  右面一人雙眉一軒,長身而起,仰天狂笑道:「朝陽兄,你只管放心,我胡天麟孤家寡人,哪有『情人』會照顧我?」

  他大笑著配上馬鞍,輕輕一掠上馬,又自笑道:

  「三月之後,江南再見,到那時我要讓你這塞外的野人,好好嘗一嘗江南名廚的風味!」絲鞭一揚,刷地落下,健馬長嘶一聲,放蹄急奔而去。

  過了瓜州,天地便是一片蒼茫,這條路雖是通往敦煌的大道,但此刻亦是漫無人跡,就連一串急遽的馬蹄聲,也似乎劃不破大地的寂靜。

  胡天麟放眼四顧,觸目俱是黃砂,心中不覺頓生怡然之感,絲鞭揚處,策馬更急,片刻之間,便已到了塞上數千里內最最有名的「一人村」、「甜水井」。

  數十里黃砂之中,只有這「甜水井」有水可飲,數十里無人居住,只有這「一人村」有人,水雖不甜,人也僅是孤身——一個敦煌府派作供給旅人食水,清淘水井,放哨警戒土匪的鄉民——但胡天麟自漫天黃砂中見到那一幢孤零的屋影與黃昏的燈光後,心中的愴然孤寂之感,卻不禁為之減去幾分。

  他一提韁繩,仰天長嘯一聲,燈光已在眼前,在這悽冷寂寞之地。這一點燈光,看來竟是那般安詳而柔和。

  但是他目光轉處,卻赫然見到在這安詳而柔和的朦朦光影下,竟赫然有著十數具屍身,零亂而醜惡地倒臥在四輛空空的鏢車間,一柄金黃色的鏢旗,自鏢車旁斜掛下來,無力地在風砂中舒捲著,似乎也在為方才所發生的悽慘恐怖之事嘆息、顫抖。

  胡天麟心頭一寒,飛身下馬,目光一掃,顫聲道:「果然又是情人箭……」

  燈光已不再安詳而柔和,而變得有如鬼火般悽寒可怖。

  胡天麟緩緩移目望去,一個精幹的短衣漢子,四肢蜷曲,心上兩箭,一個虯鬚勁裝大漢,一手斜掛著鏢車,身軀還未完全倒下,一柄雪亮長刀,跌在足邊,心中並插兩箭,胡天麟暗忖道:「西北快刀宋海萍……唉,武林中又弱一人!」

  目光望將過去,在那古老的「甜水井」的旁邊,一具屍身,雙手捧心,緊握的雙拳中各各露出三分箭桿,雙足痙攣,腳邊卻赫然壓著一方鮮紅的拜帖。

  胡天麟雙眉微剔,一步跨過兩具屍身,彎下腰去,拾起了這「死神之帖」,帖上骷髏的慘碧眼眶,使得這豪氣干雲的俠士也不禁心生寒意,喃喃道:「死……」

  死字方自出口,地上的屍身突地雙掌齊翻,一紅一黑兩枝短箭,就像是一雙漫舞而來的情人一樣,無聲無息,插入了胡天麟的心。

  ***

  秋色未深,杭州城外,一溪宛然,忽爾窮塞,忽而開朗,沙明水淨,岸遠林平,山岫含煙,清光滴露,兩岸桑竹遍野,水上漁歌相聞,三五茅舍人家,七八小舟來往,點綴著這夢一般的西溪風光。

  欸乃一聲,樹蔭下穿出一條烏篷淺舟,搖船的是一個褐衣短髮的拙壯漢子,船首卻傲然卓立著一個錦衣佩劍的弱冠少年。

  溪上清風,吹起了他淺藍羅衫衣袂,卻吹不散他眉宇間含蘊的重憂,他深沉而明亮的目光,出神地凝注著岸上的紅葉,於是連紅葉也禁不住他這利劍般銳利的目光,顫抖著垂下了頭。

  清風吹過,溪上隱約傳來一陣清歌:

  「水淨沙明,輕煙小岫,西溪一帶清光,蘆花深處,中有雁兒藏,舟過風搖葦動,雁兒驚起,飛向何方?」歌聲縹渺間,對面緩緩蕩來一隻漁舟。

  搖船的漢子精神一振,引吭喊道:「杜……杜鵑,你……你又在唱……唱什麼?」短短八個字,他已說得滿頭大汗。

  漁舟上一個青衣烏髮的明艷少女,銀鈴般嬌笑一聲,搖著櫓嬌笑道:「我在唱小結巴,去採茶……」忽然瞥見錦衣少年的兩道眼神,面頰一紅,垂下頭去。

  漁船頭盤膝坐著一個蓑衣大笠,面容清臞的漁翁,手結漁網,微微一笑,道:「好沒規矩的丫頭,看到展公子,也不請安問好。」

  青衣少女仍然低垂著頭,輕輕道:「展公子您好。」秋波一抬,面頰更紅如楓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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