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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一


  「這少年不但神態沉默,言語鋒利,而且待人接物,極為得體,雖然稍嫌狂傲,但傲骨錚錚,不卑不亢,正是少年人本色,唉,不知道是誰能調教出這種弟子——難道——」

  他心中突地一動,卻聽凌琳已自嬌喚一聲,掩面回過頭去。

  伊風心頭一凜,定睛望去,只見這個少年木然捧著拜盒,筆直地站在亭前的石級上,連目光都沒有轉動一下。

  而這雕制得極為精緻的檀木匣中,一張淡黃的紙柬之下,竟赫然放著一顆髮髻蓬鬆,卻無絲毫血跡的人頭。

  剎那之間,伊風只覺全身又自一震,探手奪過這紫檀拜匣來,揭開紙柬,凝目一望,只見這顆人頭面容衰老蒼白,不但沒有一絲血跡,更無一絲血色,生像是蠟製的人頭一樣。

  但這面容一入伊風之目,他卻不禁驚喝一聲,顫聲道:「硃砂掌尤大君!」

  他再也想不到這紫檀匣中的頭顱,竟是天爭教兩河總舵中的金衫香主,也就是他以詐死愚之的硃砂掌尤大君!

  他一驚之下,目光抬起,厲叱道:「站住!是誰叫你來的。」

  鍾靜冷冷一笑,道:「方才弟子既然未走,此刻便也不會走,呂大俠只管放心好了。」他語聲一頓,冷冷又道:「至於是誰命弟子來的,弟子原以為呂大俠早已猜到了,不過呂大俠既未猜到,只要一看家師隨匣奉上的拜箋,也可知道了。」

  他目光筆直地望在前面,動也不動,像是生怕自己又會望到那穿著一身輕紅衣衫的少女身上似的。

  伊風聞言心中卻不禁又為之一凜,一手展開紙箋,只見上面寫道:「鐵戟溫侯呂南人閣下勳啟:

  閣下威震式林,名傾天下,無無緣識荊,常以為恨,年前忽傳閣下死訊,無實驚悼莫名,至今方知此訊實乃誤傳。閣下咯施小計,便已愚盡天下人耳目,因是無更對閣下之心智景仰矣,因無與閣下,實乃一時之瑜亮,惺惺相惜之心,實所難允,是以無先為閣下報卻保定府城外一掌之仇,並將此愚人之頭顱,送給閣下,復為閣下報終南山下一劍之恨,將來自長白之無知老兒,斃於閣下之前,更為閣下除卻淫奔之妻——

  看到這裡,伊風不禁大喝一聲,目光之中,幾乎噴出火來,

  只見下面寫道:「由此可見,無對閣下,實已仁至義盡,怎奈閣下卻偏偏與無為敬,豈非令無傷心。」

  伊風瞠目大罵道:「無恥、卑賤,無恥之極,卑賤之極!」

  卻見下面寫道:「今無有事赴江南,又復不克與閣下相見,無更以為憾!」

  伊風冷笑:「我更遺憾。」他直恨不得食此人之肉,寢此人之皮。

  下面寫道:「今歲五月端陽,無敬治黃雞艾酒於南湖煙雨樓上,但望閣下能來一醉,無與閣下緣慳一面,至時想必能盡歡也,專此奉達,並問金安。」

  下面具名,自然是:「天爭教南七北六十三舵總舵主蕭無拜上。」

  伊風的手掌,已因激怒而顫抖起來,他直恨不得能將這一張冷血的書柬,一把撕成兩半。

  但是,後面卻仍有字跡:「又及:

  尚有兩事,無必須對閣下一謝,一為閣下竟然慷慨毀去面上之面具,使無從此心安,二為閣下之寶馬確乃神駒,予無方便不少,而閣下竟以此馬相贈,無怪閣下慷慨之名傳遍天下也。」

  「再及:

  今式林中人均已知閣下未死,閣下棄祖宗之名不用,豈非可惜?一笑。」

  凌琳此刻已悄悄轉過頭來,她雖然沒有看伊風手上的信箋,卻看到伊風面上憤怒的神情,她知道這封信裡,必定有著許多不堪入目的話。

  於是她靜靜止住啜泣,悄悄伸出手掌,捏住他的臂膀。

  哪知——

  伊風突地手腕一翻,手中的紫檀匣子,便脫手飛出,手中的淡黃字柬,也撕為兩半,但靜立在他面前的少年鍾靜,卻仍動也不動地站在那裡,只是望在凌琳的玉面上而眼睛卻又像是要噴出火來——

  ▼第七十七章 正名振名

  紫檀拜匣,遠遠飛去,匣中的人頭,也已將落在地上。

  突地——

  伊風頎長的身軀,閃電般掠起,有如離弦之箭般,斜飛一丈,手掌疾抄,竟將這已將落地的木匣人頭,抄在手中,身形一折,腳尖輕點,又飄飄落在原處,輕輕將拜盒人頭放在地上。

  他方才激怒之下,雖已將人頭拋出,但心念一轉,卻又覺得不該對一個死去的人如此殘忍,凌琳目光動處,輕輕一歎,少年鍾靜無表情的面目上,似乎也閃過一絲對伊風武功驚奇的神色。

  只聽伊風冷笑道:「原來你就是蕭無那人的弟子。」

  鍾靜冷冷道:「正是,閣下如無吩咐,弟子就告退了。」

  伊風劍眉軒處,突地仰天長笑了起來,朗聲道:「你如是這惡徒的弟子,而竟敢不走,膽子倒也大得很。」

  笑聲突地一頓,面上漸漸籠上一層煞氣,厲聲道:「你難道不怕我將你殺死。」

  少年鍾靜冷笑一聲,道:「兩國交兵,不斬來使,弟子知道呂大俠絕無加害之心。」

  他語聲一頓,又道:「何況,即使呂大俠有加害之心,弟子卻也未見畏懼哩!」

  伊風面色一寒,厲叱道:「有其師必有其徒,留你在世,也是害人,我為什麼不可殺你?」

  厲叱聲中,手掌一揚,刷地一掌,向這少年鍾靜劈面擊去!

  凌琳暗中一驚,只見這一掌眼見要劈上這少年的鼻樑,這少年軒眉瞠鼻,卻仍不避不閃,面上也仍是木無表情,就生像是這一掌並非是要打到他身上似的。

  那知——

  伊風掌勢竟也突地一頓,硬生生停留在這少年面前分毫之間。

  凌琳暗中又自歎了口長氣,卻聽伊風冷冷喝道:「你怎地不動手相拒?」

  鍾靜雙眉一揚,緩緩道:「呂大俠無論與家師是友是敵,但此刻家師卻仍與呂大俠平輩論交,弟子不敢以下犯上!」

  伊風目光一轉,面色竟也立刻緩和下來,苦歎一聲,收回手掌,和聲道:「你年紀輕輕,前途大有可為,怎地沒有善惡之分,你難道不知道那蕭無的行事是善抑或是惡嗎?」

  鍾靜目光一垂,呆呆地望著石階,默然半晌,方自緩緩道:「昔年豫讓紋身吞炭,又何嘗有善惡之分,只不過是報知己之恩而已,弟子父母雙亡,一生孤苦,幸蒙家師收留,此恩此德,有如天高海深,縱然是紋身吞炭,也難報其恩德萬一。」

  他語聲一頓,昂然又道:「弟子對呂大俠雖然亦極敬慕,弟子對呂大俠雖然不敢以下犯上,但呂大俠出言如再辱及家師,弟子也說不得要冒犯呂大俠了。」

  呂南人目光一沉,呆呆凝視在這少年身上,突又長歎一聲,揮手道:「去,去!」

  少年鍾靜恭身一揖,緩緩回過頭,大步走去,他一直木無表情的面容上,此刻不知怎地,卻已有了一陣難言的扭曲。

  伊風目送著他的背影,消失在林木深處,方自長歎道:「想不到蕭無這萬惡的魔頭,竟有個這麼好的徒弟。」

  凌琳亦自輕輕歎道:「剛才我只怕你把他殺死。」

  伊風目光一垂,卻聽她又道:「但我那時又想,你不會是那種人的,到後來——」她竟自緩緩垂下眼:「後來,你果然沒有讓我失望。」

  伊風勉強壓制著心中的激動,緩緩回過頭去,卻見凌琳已走到他前面,輕輕從那老人的身上,拾起那節斷指,呆呆地凝注了半晌,輕輕長歎一聲,又撕下了一條衣襟,仔細地將它包了起來,突地抬起頭,筆直地望向伊風,輕輕道:「這個——我替你收起來了。」

  伊風緩緩抬起頭,卻又緩緩垂下頭,他不知該說什麼。

  卻聽凌琳又道:「我也有一樣東西要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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