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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〇


  一柄黃金的彎刀,刀刃卻已可怕地插入脅下,只有刀柄仍在陽光下閃著金光帶著血紅色的金光!

  拔起了這柄刀!顫抖著,伊風的手掌劇烈地顫抖著,鮮血的血珠,沿著刀脊上的血糟,一滴一滴地落下來。

  對死者的憐憫與尊敬,對生者的憤恨與怨毒,使得伊風的心胸中,像鉛一樣的沉重,剎那之間,他知道了,這兇手的姓名——

  蕭無!

  昨夜殺死一個產婦,一個可憐的產婦,一個剛剛為他自己生出一個孩子來的產婦的蕭無!

  突地,他手腕一反——

  只見血光一花,伊風的牙根咬得更緊了,他竟斷去了自己左掌的一根小指,他顫抖著拾起這根斷指,輕輕放在死去的老人冰涼的胸膛上。

  他緩慢,低沉,但卻無比堅強,一字一字地說出八個字:「不殺此人,有如此指!」

  於是,像奇蹟一樣——

  這老人張開的眼,竟倏然又合起來了,一陣風吹來,吹在伊風的背脊上,伊風只覺渾身一震,機伶伶打了個寒噤,一陣難言的悚懍,像夢魘一樣佈滿了他全身,仇恨!仇恨!仇恨——

  他平生從未有過任何一刻有此刻這般接近仇恨!即使他的愛妻背叛他的時候;因為,他深刻的感覺到這老人的一身都充滿了仇恨,而此刻這老人卻已將復仇的使命留給了伊風——雖然沒有一句話,沒有一個字,但卻比世上所有言語的總和還要明顯!

  剎那之間,他似乎再也不曾動彈一下,他呆呆地望著面前這老人的面容,世上所有其他的情感都已離他遠去,只有仇恨。

  突地——

  一陣輕輕的啜泣聲,從他身後傳來,一隻瑩白如玉的纖手,溫柔地抬起了他的左腕——

  她輕盈窈窕的身軀,也溫柔地在伊風身旁跪了下來,晶瑩的淚珠,清澈的淚珠,流過她嫣紅、溫柔的嬌靨,滴在伊風鮮血淋漓的手掌,她看到伊風緩緩回過頭,茫然望著她,像是一個陌生人一樣,她的心,也破碎得有如方才那翠竹的欄杆一樣。

  她從未想到世間竟有如此殘酷的事,也從未想起世間有如此淒慘的景象。

  她記得片刻之間,她所聽到的這老人蒼老、憂鬱,而充滿情感的聲音在說著:「——三弟,你難道不知道嗎?」

  她又記得,這老人倚在翠綠的欄杆邊,那種憂鬱而疲倦的神情。

  她更記得,這老人曾溫柔地對她說:「小姑娘,你要到那裡去呀,這裡山很深,你會不會迷路?」

  這些,此刻便都像圖畫一樣地,又開始在她腦海中浮起,但是:這老人此刻卻已經死了。

  她又想起自己曾經對這老人說的話:「——天是這麼藍,樹是這麼綠,冬天好不容易過了,現在是這麼美麗的春天,世上有什麼事是不能解決的,老伯伯,你又何必嘆氣呢?」

  於是,她忍不住放聲痛哭了,痛哭著道:「老伯伯——我——我錯了——世上是有些事不能解決的——死——死是不能解決的——死是不能解決的!」

  淒婉的哭聲,再加上伊風無聲的哭泣,破碎了的欄杆影子,沉重地投落在鮮血中的首上,凌琳垂下頭,用啜泣著,顫抖著的櫻唇,吮吸著伊風斷指上的鮮血,伊風含淚的雙眸,悲哀地凝視著這溫柔的少女,春風仍在吹動,春陽依舊燦爛。

  但是,這初春的山野,卻已有了晚秋的蕭索!

  ▼第七十六章 如此頭顱

  「嘶」地一聲,凌琳撕下了一條淡紅的衣襟,無言地為伊風包裡左掌的傷口,伊風是麻木的,是仇恨使得他麻木的。

  但是他麻木的心弦,此刻卻又不禁起了一陣輕微的顫抖,他掙扎著,想將自己的心,從這種微妙的顫抖中抽出來,也想將自己的手掌,從她那一雙小巧而瑩白的手掌中抽出來。

  但是,他望著她哭泣著的眼睛,他望著她垂落的秀髮,他突然發現這樣做會是一種多麼殘酷的事,兩人並肩跪在血泊裡,誰也沒有說話,唉——紛亂的思潮,紛亂的情絲——

  這紛亂的思潮與紛亂的情思,使得他們誰都沒有回頭望一眼。

  他們卻不知道,此刻——

  就在此刻,山亭外的林蔭中,突地漫無聲音地走出一個少年來,瘦弱但卻堅強的身軀上,穿著一身淡黃色幾乎像是金毛的衣衫,纖長的雙手,捧著一個一尺見方的檀木匣子。

  他身軀是那麼輕巧,輕巧得移動時竟沒有發生任何一絲磬音,但是他的目光卻是沉重的,沉重地落在凌琳的身上。

  他呆望著凌琳,目光中像是要噴出狂熱的火花,然後,他終於輕咳一聲——

  伊風,凌琳驀地一驚,閃電般回轉身來,齊地喝道:「誰?」

  這少年雙眉一揚,一步掠到亭側,雙手高舉著那檀木匣子,朗聲道:「弟子奉家師之命,前來拜見「鐵戟溫侯」呂大俠!」

  伊風全身一震,目中射出精光,厲喝道:「你是誰人?令師是誰?」

  他再也想不到他自己屏棄已久的名字,此時此刻竟突地被一個素不相識的少年揭破,這突來的刺激,像尖針一樣在他麻木的心房上狠狠刺了一針,一時之間,他但覺全身又開始急遽地流動起方才似乎已全部凝結了的鮮血。

  他目光像閃電一樣望在這少年身上,但是這少年卻仍然傲然卓立,朗聲道:「弟子鍾靜,奉家師之命,將這拜盒送交呂大俠,閣下如果是呂大俠的話,將這拜盒收下,便可知道,閣下如不是呂大俠,弟子便要告退了。」

  他雙手筆直地伸了出來,絲紋不動地捧著那雕刻得極為精緻的檀木匣子,語聲清朗,態度沉靜,伊風從未見過如此年輕的少年有如此沉靜的神態,生像是一切變化都不能使他驚慌一樣。

  但是他的目光掠過凌琳時,沉靜的目光,便立刻噴出了狂熱的火焰,這種目光與他面上神態之不相稱,就像是嚴冬的雪地上竟突然有蝴蝶飛翔一樣,伊風劍眉一軒,冷哼一聲,伸手接過了這精緻的檀木拜盒。

  凌琳睜大眼望著他們,只見這少年「鍾靜」,將手中的盒子一交到呂南人手上,便轉身欲去,她心念動處,突地嬌喝道:「站住!」

  少年鍾靜愕了一愕,便停住腳步,他面上雖仍一無表情,但你若仔細一看,便知道他面上的肌肉像是已全部僵硬了起來。

  他緩緩道:「弟子差使已了,不知呂大俠還有什麼吩咐。」

  伊風目光凝注著檀木匣上的花紋,冷冷道:「麻煩你將這匣子替我開開。」此刻他心中已自疑雲大起,生怕這匣子中裝有什麼歹毒的勾當,是以才如此說法。

  少年「鍾靜」冷冷望了他一眼,緩緩說道:「家師只叫弟子將此匣送給呂大俠,卻未曾叫弟子開啟,而呂大俠如果不願開啟此匣的話,也與弟子毫無關係。」

  他語聲雖緩慢,言詞卻犀利已極,只聽得伊風雙眉一軒,正待發話,凌琳卻已嬌叱著道:「叫你開開,你就開開,嚕嗦什麼?」

  少年「鍾靜」目光一沉,心胸之中,像是突然要作什麼重大的決定一樣,默然良久,突地一言不發地從伊風手中接過檀木匣子。

  伊風望著這少年沉靜的神情,明亮的雙目,和俊秀的面容,再回首一望凌琳,只見她明亮的秋波中,似乎閃過一絲喜色,像是在暗中讚賞這少年聽話一樣,心中突地一沉,問道:「你今年多大了?」

  少年「鍾靜」似乎也被他這突然的問話愕了一愕,目光一轉,仍然緩緩道:「弟子今年方滿十七。」語聲一頓,語氣突地變得冰冷:「這問題原與呂大俠無關,弟子也並非一定要答覆,但是呂大俠這是第一次相詢於弟子,下次麼——」

  他倏然頓住語聲,右掌一揚,將匣盒掀起,呂南人方自暗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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