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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


  ▼第六章 三弦的哀怨

  一

  一條窄巷,一個麵攤,一盞昏燈,一位老人,一根長煙斗。

  夜已經很深了,雪仍下著。

  在這種時候,這種天氣裡,還會有誰來吃麵?

  陳老頭知道沒有人會在這個時候再出來吃宵夜,他也知道早就應該收起滷菜和麵條了,可是他每天都賣到天亮。

  他每天都想不做,可是一想到那些每天都要到這裡吃麵的窮朋友,他還是每天都賣到天亮。

  這裡的麵不但好吃,又便宜,而且還可以賒賬。如果陳老頭忽然有一天不賣了,那些人很可能就要挨餓。

  天這麼寒,地這麼凍,每一天的日子都過得如此漫長艱苦,而生命又偏偏如此短促,他為什麼還要賣這麼晚?為什麼不早一點睡?

  ***

  ——一個人活著並不是只為了自己,這世界上有很多人都是為了別人而活著的,如果你已經擔起了一副擔子,就不要隨便放下去。

  ***

  陳老頭心裡嘆著氣,用大拇指壓了壓煙斗裡的殘餘煙絲,然後一口一口用力地吸著。本已快滅的火種,又重新亮了起來。

  煙霧從陳老頭的鼻孔緩緩噴出。

  ***

  這個麵攤就在監牢後面的巷子裡,也正好是老蓋仙房門的左邊。所以有時沒有事的老蓋仙常常跑去找陳老頭聊天喝酒。

  陳老頭的酸辣麵最合老蓋仙的口味,尤其是在天寒地凍的夜裡,能吃上一碗美味的酸辣麵,真是人生一大樂事。

  今夜老蓋仙很早就躲進被窩裡,可是翻來覆去地,總是睡不著,心裡好像有成千上萬解不開的事在煩著一樣。

  最後他終於決定到陳老頭那兒去喝個幾杯,兩個孤老頭在一起,或許很容易打發時間。

  來到麵攤,老蓋仙還未開口,就已看見陳老頭用一種很驚訝的表情看著他。

  「你病了?」陳老頭的聲音也帶有驚訝。

  「病了?」老蓋仙一愣。「沒有呀!」

  「沒有病,這個時候你不在被窩裡睡著,跑來這裡幹什麼?」

  「來灌你幾杯酒呀!」老蓋仙找了個位子坐下。「在這種鳥天氣裡,不喝個幾杯,實在對不起自己。」

  「老樣子?」

  「對的。」

  「對的,對的。」陳老頭邊切菜邊喃喃自語。「每次切五碟菜,剩回來的還是五碟菜。」

  他不知道,有些人喝酒是不吃菜的。就算有叫菜,也只不過是拿來點綴,拿來看的。

  就彷彿一個人半夜裡寂寞得要死,他家裡有大魚、大肉,上等好酒,他也情願到路邊攤上去吃喝。

  他吃的不是酒菜,而是那裡有人,有人的氣息。

  ***

  一碟豆腐乾、一碟豬耳朵、一碟白切肉、一碟滷牛肉、一碟花生米。

  五碟小菜擺在桌上,杯子兩個,酒兩壺。

  老蓋仙、陳老頭兩人面對面而坐。各人面前一個杯,一壺酒。

  杯中有酒,燒刀子。

  「桌前一壺酒,能更幾回眠?」老蓋仙喝了一杯。

  「欲投向處宿,隔桌間酒夫。」陳老頭不服輸地,也喝了一杯。

  老蓋仙看著他喝下一杯,苦笑著,轉頭望向門外,望向夜空,望向遠方。

  「人老多言。」老蓋仙感慨的說:「其實他們並不是嘮叨,他們只是怕靜而已。」

  這是真言。

  老人話多,嚕囌,並不代表他們嘮叨。

  他們只是怕靜而已。

  「靜」,多麼平凡的一個字,也多麼難瞭解的一個字。

  老人多言,是怕無語。

  動物出聲,是怕靜。

  ***

  「所以年紀越老的,話越多,也越嘮叨。」陳老頭吃了三口菜。「你說對不對?」

  「對。」老蓋仙也吃了三口菜。「當然對。」

  「其實他們的嘮叨,都是經驗之談。」陳老頭嘆了口氣。

  「可是年輕的一代,不願意聽,也不願意遵從。」

  「所以這個世界上,才永遠有老人和年輕人之分。」陳老頭笑了笑。

  「現在是這樣,千年以後,也是這樣。」老蓋仙大笑著說:「這是萬年不變的道理。」

  兩人的笑聲,由小麵攤擴散出來,逐漸在夜空中蕩漾著。

  蕩漾,蕩漾著。

  他們兩人的笑聲還未斷之時,他們的臉上忽然出現一種奇異的表情。

  ——無論那是種什麼樣的表情,都絕不是歡樂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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