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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八


  如此深夜,對面那屋子非但還亮著燈火,而且窗子也是開著的,屋子四面,不知何時已加了好幾個高几,几上燃著粗如兒臂的蠟燭,將這間李家棧裏最大的屋子,照耀得如同白晝。

  屋子中央的楠木八仙桌旁,正坐著兩個人在下棋,旁邊還有好幾人背負著雙手,在一旁觀戰。

  兩個人下棋居然下到深夜已不太常見,旁邊居然還有這麼多人在看棋看到深夜,棋癮更大得少有。

  最奇怪的還不是這些,令俞佩玉等人吃驚得怔住的,只因為這兩個下棋的人竟是唐無雙和俞放鶴。

  看棋的除了林瘦鵑外,俞佩玉雖都不認得,但一個個氣度沉凝,精神矍鑠,顯然也都是武林健者。

  鍾靜吃了一驚,是因為她驟然瞧見這許多江湖高手,生怕其中有認得她的,將她的行蹤窺破。

  郭翩仙吃了一驚,是因為他本以為唐無雙和俞放鶴在幹什麼「秘密勾當」,卻想不到他們竟只不過是下棋來了。

  俞佩玉更是吃驚,他既想不到這兩人會在此下棋,更猜不出這「唐無雙」究竟是真的那個,還是假的那個。

  四個人中最吃驚的自然還是銀花娘。

  她怔了很久,才忍不住輕嘆道:「老天真不幫忙,這幾人東不去,西不去,怎麼偏偏到這裏下棋來了,有他們在裏面,咱們要拿東西,看來只有等著了。」

  郭翩仙皺眉道:「走吧。」

  銀花娘道:「走?」

  郭翩仙耳語道:「這幾人下棋也不知會下到什麼時候,而且下完了也一定不會立刻就走,你我難道要一直等在這裏不成?」

  俞佩玉忽然道:「我們不能走。」

  這「唐無雙」無論是真是假,他都一定要盯著的。

  銀花娘也立刻接著道:「不錯,咱們好歹也要在這裏守著。」

  郭翩仙道:「但天已將明,此間豈是久留之地?」

  銀花娘眼珠子一轉,展顏笑道:「屋頂上待不住,屋子裏難道還待不住麼?」

  她竟又悄悄溜到小樓後面的屋簷下,伸手一推,窗子竟沒有關緊,她立刻推開窗子,飄身掠了進去。

  俞佩玉雖然不願無端闖入別人的屋子,但權衡輕重,也實在只有這法子最好,當下也飄身掠入。

  屋子裏沒有燈光,四面窗戶又都是關著的,暗得幾乎伸手不見五指,銀花娘摸出個火摺子燃起。

  她本以為這屋子裏就算有人,也必定睡得跟死豬一樣,誰知火光一亮,她竟發現赫然有四隻眼睛在靜靜地瞧著她。

  四隻眼睛都瞪得大大的,連眨都不眨一眨。

  銀花娘吃了一驚,幾乎連火摺子都拿不穩了。

  只見這精雅而乾淨的屋子裏,有張很大很大的床,床上睡著一個人,頭髮蓬亂,滿面病容,瘦得已不成人形。

  此刻還未入冬,這人身上竟蓋著四五床又厚又重的棉被,全身都埋在棉被裏,只露出一個頭。

  他身旁卻坐著個最多只有十一二歲的小女孩子,身子已駭得縮成一團,只用那雙大眼睛在不停地轉來轉去。

  銀花娘一眼瞧過,便已沉住了氣,嫣然笑道:「如此深夜,兩位還沒有睡麼?」

  那小姑娘不停地點頭,道:「嗯。」

  銀花娘道:「既然沒有睡,為何不點燈,竟像貓一樣躲在黑暗裏。」

  小姑娘瞪大了眼睛,只是不停地搖頭。

  那看來已病人膏肓的人卻黯然一笑,道:「這裏沒有燈。」

  銀花娘皺眉道:「沒有燈?」

  那病人長嘆道:「在下已命若游絲,要燈光又有何用?在黑暗中靜待死亡到來,還可以少卻些煩惱恐懼。」

  他說話也是有氣無力,一口氣像是隨時都會停頓。

  銀花娘瞪著眼瞧了他半晌,緩緩道:「這麼多人忽然闖進你屋子來,你不害怕麼?」

  那病人淡淡笑道:「人已將死,也就不覺得世上還有什麼可怕的了。」

  銀花娘嫣然笑道:「不錯,一個人若已快死了,的確有許多好處,譬如說……我本來也許會殺你的,現在卻不願動手了。」

  她忽然摸了摸那小女孩的頭,柔聲道:「但你……你也不害怕麼?」

  那小女孩想了想,慢慢地說道:「反正三叔一死,我也不想活了。」

  銀花娘道:「所以你也不怕?」

  那小女孩眼睛瞪得大大的,道:「不怕。」

  銀花娘笑道:「你既然不害怕,自然就不會大呼小叫,是麼?」

  那小女孩道:「三叔喜歡安靜,我從來都不大聲說話的。」

  銀花娘笑道:「很好,這樣你也就會活得長些了。」

  她再也不理這兩人,將前面的窗子悄悄推開一線——從這裏望下去,對面屋子的動靜也可瞧得清清楚楚。

  這時銀花娘手裏的火摺子已熄了,天地間又黑暗、又靜寂,只有窗外偶爾傳來棋子落枰的「叮噹」聲,悅耳如琴音。

  那病人已閉起了眼睛,小姑娘的大眼睛卻在黑暗中發著光,俞佩玉悄悄走了過去,柔聲道:「小妹妹,你叫什麼名字?」

  那小女孩悠悠道:「彼此萍水相逢,你又何必問我的名字。」

  這小小的女孩子,竟說出這麼樣老氣橫秋的話來,俞佩玉倒不覺怔了怔,誰知她盯著俞佩玉的眼睛瞧了半晌,竟忽又接著道:「但你既已問了,我也不妨告訴你,我叫朱淚兒,眼淚的淚,因為我從小就是個常常會流淚的孩子。」

  俞佩玉道:「現在你……」

  朱淚兒淡淡道:「現在我已不流淚了,也許是因為眼淚已流乾了吧。」

  俞佩玉默然半晌,嘆道:「你三叔已病了很久了麼?」

  朱淚兒道:「四五年了。」

  俞佩玉道:「你一直在照顧著他?」

  朱淚兒道:「嗯。」

  俞佩玉道:「難道沒有別的人陪你們?」

  朱淚兒緩緩道:「三叔沒有別的親人,只有我。」

  俞佩玉長長嘆了口氣,四五年前,這女孩子最多也不過只有七八歲,在別人正是最頑皮、最喜歡玩的年紀,但她卻陪著個已奄奄一息的病人,在這荒涼的小樓上,度過了四五年,晚上竟連盞燈都沒有。

  俞佩玉嘆了口氣,也不知該說什麼了。

  屋裏靜寂得就像是墳墓,曙色就在這死一般的靜寂中,悄悄染白了窗紙,遠處漸漸響起了雞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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