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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


  俞佩玉笑道:「你們若能坐在這裏,讓我自己走出去,就算是感謝我了。」

  他大步走出去,沒有回頭,金花娘與鐵花娘果然也沒有跟著他·她們的眼淚早已流下了面頰。

  俞佩玉只覺心裏無牽無掛,也不必對任何人有所歉疚,他既然從未虧負過別人,別人的眼淚也就拉不住他。

  他開了地室的門,掀起了那幅畫,夕陽就斜斜地照上了他的臉,此刻雖未黃昏,卻已將近黃昏。

  他用手擋住陽光,另一隻手關起了地道的門,突然他兩隻手一齊垂下,連腳步也無法抬起。

  這花廳的樑木上,竟懸著一排人,死人!

  鮮血,猶在一滴滴往下滴落,他們的血似乎還未冷,他們每個人咽喉都已洞穿,又被人用繩索穿過咽喉上的洞,死魚般吊在橫樑上,吊在最前面的一個,赫然就是此間的主人。

  這件事,顯然只不過是下午才發生的,只因正午時這殷勤的主人還曾去過地室,送去了食物和水。

  這許多人同時被人殺死,地室中毫未聽出絲毫動靜,殺人的人,手腳當真是又毒辣,又俐落,又乾淨。

  俞佩玉站在那裏,瞧了兩眼,想回到地室中去,但目光一轉,突又改變了主意,大步走出了花廳。

  他心裏縱然有些驚駭,但別人也絕對瞧不出來,他從那一行屍身旁走過,就像是走過一行樹似的。突聽一人喝道:「是什麼人?站住!」

  俞佩玉立刻就站住了,瞧不出絲毫驚慌,也瞧不出絲毫勉強,就好像早已知道有人要他站住似的。

  那人又喝道:「你過來。」

  俞佩玉立刻就轉過身,走了過去,於是他就瞧見,這時從另一扇門裏走出來的,竟是那金燕子。

  他雖覺有些意外,但簡直連眼色都沒有絲毫變化,金燕子面上卻滿是驚奇之色,厲聲道:「你是從哪裏走出來的?我方才怎地未瞧見你?」

  俞佩玉淡淡道:「我是從出來的地方走出來的。」

  金燕子喝道:「你是否和『瓊花三娘子』藏在一起?」

  俞佩玉道:「是不是又和你有何關係?」

  他話未說完,金燕子掌中的劍已抵在他咽喉上。

  她自然再也不會認出這是俞佩玉。

  俞佩玉不但面目全被包紮住,他此刻的從容、鎮定和灑脫,也和從前像是完全兩個人了。

  莫說是只有一柄劍抵住他的咽喉,就算有一千柄、一萬柄劍已刺入他的肉,他只怕都不會動一動聲色。

  一個人若是眼瞧著自己的父親在面前慘死,卻被人指為瘋子,還不得不承認自己的仇人就是明明已死了的父親,世上還有什麼能令他覺得不能忍受的事?一個人若面對著自己最心愛的人,而不能相認,世上還有什麼能令他覺得痛苦的事?一個人若經歷了數次死亡,只因奇蹟而未死,世上又還有什麼能令他覺得害怕的事?一個人若已從極美變為極醜,世上又還有什麼事是他看不開的?

  一個人若已經歷過別人無法思議的冤屈、恐嚇、危險、痛苦,豈非無論什麼事也不能令他動心。

  俞佩玉這份從容、鎮定與灑脫,正是他付了代價換來的,世上再也沒有別的人能付出這代價。

  世上正也再沒有別人能比得上他。

  ***

  金燕子掌中劍,竟不知不覺的垂落了下來。

  她忽然發覺自己若想威嚇這個人,簡直已變成件可笑的事,這人的鎮定,簡直已先嚇住了她。

  俞佩玉瞧著她,突然笑道:「神刀公子呢?」

  金燕子失聲道:「你……你認得我?」

  俞佩玉道:「在下縱不認得姑娘,也知道姑娘與神刀公子本是形影不離的。」

  金燕子盯著他的眼睛,道:「我怎地覺得你有些眼熟。」

  俞佩玉道:「頭上受傷裹布的人,自然不止我一個。」

  金燕子厲聲道:「你究竟是誰?」

  俞佩玉道:「在下俞佩玉。」

  金燕子一張美麗的臉,立刻扭曲了起來,顫聲道:「俞佩玉已死了,你……你……」

  俞佩玉笑道:「姑娘可知這世上有兩個俞佩玉,一個已死了,一個卻還活著,在下只可惜不是那死了的俞佩玉,而他的朋友似乎比我多些。」

  金燕子長長吐出口氣,道:「這些人,可是你殺死的?」

  俞佩玉道:「這些人難道不是姑娘你殺死的麼?」

  金燕子恨恨道:「這些人作惡多端,死十次也不算多,我早已有心殺死他們,只可惜今天竟來遲了一步?」

  俞佩玉訝然道:「原來姑娘也不知道殺人的是誰……」

  突聽一人緩緩道:「殺人的是我。」

  這話聲竟是出奇的平淡,聲調既沒有變化,話聲也沒有節奏,「殺人的是我」這五個字自他口中說出,就好像別人說「今天天氣不錯」似的,他似乎早已說慣了這句話,又似乎根本不覺得殺人是件可怕的事。

  隨著語聲,一個人突然出現在他們眼前,以俞佩玉和金燕子的眼力,竟都未瞧出這人是從哪裏來的。

  他們只覺眼前銀光一閃,這人便已出現了。

  他穿著的是件銀光閃閃的寬袍,左面的袖子,長長飄落,右面的袖子,卻束在腰間絲絛裏,竟是個獨臂人!

  他胸前飄拂著銀灰色的長髯,腰上繫著銀灰色的絲絛,腳上穿著銀灰色的靴子,銀冠裏束著銀灰色的頭髮。

  他的一張臉,竟赫然也是銀灰色的!銀灰色的眉毛下,一雙銀灰色的眸子裏,射出了比刀還鋒利的銀光。

  金燕子縱橫江湖,平日以為自己必是世上膽子最大的女人,但此刻卻不禁機伶伶打了個寒噤,失聲道:「這些人都是你殺的?」

  銀光老人淡淡道:「你以為老夫只剩下一條手臂,就不能殺人了麼?老夫若不能殺人,這世上的惡人只怕就要比現在多得多了。」

  金燕子訥訥道:「前輩……不知前輩……」

  銀光老人道:「你也不必問老夫的名姓,你既是『天蠶教』的對頭,便是老夫的同路人,否則此刻你也不會再活在世上。」

  若是換了別人在金燕子面前說這種話,金燕子掌中劍早已到了他面前,但此刻這老人淡淡說來,金燕子竟覺得是件天經地義的事,卻道:「不知前輩可找著了那『瓊花三娘子』麼?」

  銀光老人道:「你和她們有什麼仇恨?」

  金燕子咬牙道:「仇恨之深,一言也難說盡。」

  銀光老人道:「你一心想尋著她們?」

  金燕子道:「若能尋著,不計代價。」

  銀光老人道:「好,你若要找她們,就跟老夫來吧。」

  他袍袖飄飄,走出了花廳,穿過後園,走出小門,後門外的寬街上靜悄悄的,瞧不見一個人。

  金燕子跟在他身後,滿臉俱是興奮之色,俞佩玉竟也跟著走了來,心裏卻充滿了疑惑。

  這老人明明不知道「瓊花三娘子」在哪裏,為何說要帶金燕子去找,他縱能將馬嘯天等人都殺死,但獨臂的人,又怎能將那許多死屍吊起在樑上——這兩件事,他顯然是在說謊,他為何要說謊?

  說謊的人,大多有害人的企圖,但以這老人身法看來,縱要殺死金燕子,也不過是舉手之勞,又何必要如此費事?

  他究竟想將金燕子帶到哪裏去?

  這老人卻始終沒有瞧俞佩玉一眼,就好像根本沒有俞佩玉這個人似的,俞佩玉默默地跟著他,也不說話。

  這老人雖沉得著氣,俞佩玉也是沉得住氣的。

  金燕子卻有些沉不住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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