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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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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知道葉孤城現在一定很需要朋友,也知道葉孤城的朋友並不多。此時此刻,一個真正的朋友對葉孤城來說,也許比解藥更難求。 屋子裡潮濕而陰暗,地方並不十分窄小,卻只有一床、一桌、一凳,故而更顯得四壁蕭然,空洞寂寞,也襯得那一盞孤燈更昏黃黯淡。壁上的積塵未除,屋面上結著蛛網,孤燈旁殘破的經卷,也已有許久未曾翻閱。 ——以前住在這裡的老僧,過的又是種多麼淒涼寂寞的歲月?在他說來,死,豈非正是種解脫? 葉孤城斜臥在冷而硬的木板床上,雖然早已覺得很疲倦,卻輾轉反側,無法成眠。 他本來久已習慣寂寞。一個像他這樣的劍士,本就注定了要與人世隔絕的,正像是個苦行的僧人一樣,塵世間的一切歡樂,他都無緣享受。 因為「道」,是一定要在寂寞和困苦中才能解悟的,劍道也是一樣,沒有家,沒有朋友,沒有妻子,沒有兒女,什麼親人都沒有。 在他的一生中,寂寞本就是他唯一的伴侶。但他卻還是無法忍受這種比寂寞還更可怕的淒涼和冷落。因為他以前過的日子雖孤獨,卻充滿了尊榮和光彩。而現在—— 風從窗外吹進來,殘破的窗戶響聲如落葉,屋子裡還是帶著種連風都吹不散的惡臭。他知道他的傷口已完全潰爛,就像是一塊生了蛆的臭肉一樣。 他本來是個孤高而尊貴的人,現在卻像是條受傷的野狗般躲在這黑洞裡,這種折磨和痛苦,本是他死也不願忍受的,可是他一定要忍受。因為他一定要活到九月十五。 秋聲寂寂,秋風蕭索,這漫漫的長夜,卻叫他如何度過? 假如現在有個親人,有個朋友陪著他,那情況也許會好得多,怎奈他偏偏命中注定了是個孤獨的人,從不願接受別人的友情,也從不將感情付給別人,他忽然發覺這竟是他一生中第一次想到自己也需要個朋友。 他又想起了很多事,想起了每日晨昏,從無間斷的苦練,想起了他的對手在他劍下流出來的鮮血,也想起了那碧海青天,那黃金般燦爛的陽光,白玉般美麗的浮雲—— 他想死,又不想死。一個人的生命中,為什麼總是要有這麼多無可奈何的矛盾? 傷口又開始在流膿,在發臭了,他想掙扎起來,再用清水洗一遍,換一塊包紮的布。 雖然他知道這麼樣做,對他的傷勢並沒有幫助,甚至無異是在飲鴆止渴。但他只能這麼樣做。 ——好厲害的暗器,好可怕的毒。 他終於坐起來,剛下了床,突聽窗外有風聲掠過——那絕不是自然的風聲。 劍就在桌上。他一反手,已握住了劍柄,他的反應還是很快,動作也依舊靈敏。 「用不著拔劍。」窗外有人在微笑著道:「若是有酒,倒不妨斟一杯。」 葉孤城握劍的手緩緩放鬆,他已聽出了這個人的聲音:「陸小鳳?」 當然是陸小鳳,葉孤城勉強站起來,站直,掩起了衣襟,斂起了愁容,大步走過去,拉開門。 陸小鳳正在微笑,看著他,道:「你想不到我會來?」 葉孤城默然轉身在那張唯一的凳子上坐下來,才緩緩說道:「你本不該來的,這裡沒有酒!」 陸小鳳微笑道:「但這裡卻有朋友。」 朋友!這兩個字就像是酒,一滿杯熱酒,流入了葉孤城的咽喉,流進胸膛。他忽然覺得胸中的血已熱,卻還是板著臉,冷冷的說道:「這裡也沒有朋友,只有一個殺人的劍手。」 「殺人的劍手也可以有朋友。」唯一的椅子雖然已被佔據,陸小鳳卻也沒有站著。他移開了那盞燈,也移開了燈邊的黃經和鐵劍,在桌上坐了下來:「你若沒有將我當朋友,又怎麼會將你的劍留在桌上?」 葉孤城閉上嘴,凝視著他,臉上的寒霜似已漸漸在融化。一個人到了山窮水盡時,忽然發覺自己還有個朋友,這種感覺絕不是任何事所能代替的,甚至連愛情都不能。 葉孤城沉默了很久,緩緩道:「你以前好像並沒有跟我交朋友?」 陸小鳳道:「因為以前你是名動天下不可一世的白雲城主!」 葉孤城的嘴角又僵硬:「現在呢?」 陸小鳳歎了口氣,道:「在決戰之前,你本不該和唐天儀那種人交手的,你應該知道唐門的暗器確實無藥可解。」 葉孤城的臉色變了:「你已知道多少?」 陸小鳳道:「也許我已知道得太多!」 葉孤城又閉上嘴,沉默了許久,才緩緩道:「我本來的確不願跟他交手的!」 陸小鳳道:「可是你——」 葉孤城打斷了他的話,道:「可是他卻找上了我,一定要逼我拔劍,他說我——說我乘他不在時調戲了他的妻子。」 陸小鳳道:「你當然沒有。」 葉孤城冷笑。 陸小鳳道:「既然沒有,為什麼不解釋?」 葉孤城道:「你若是我,你會不會解釋?」 陸小鳳在歎息,他承認自己若是遇上這種事,也一定不會解釋的,因為這種事根本不值得解釋,也一定無法解釋:「所以你只有拔劍。」 葉孤城道:「我只有拔劍!」 陸小鳳道:「但我卻還是不懂,以你的劍法,唐天儀本不該有出手傷你的機會。」 葉孤城冷冷道:「他本來就沒有。」 陸小鳳道:「但你卻受了傷。」 葉孤城的手握緊,過了很久,才恨恨道:「這件事我本不願說的,他能有出手的機會,只因我在拔劍時,突然聽見了一陣很奇怪的吹竹聲。」 陸小鳳臉色也變了:「於是你立刻發現有條毒蛇?——」 葉孤城霍然長身而起:「你怎麼知道?」 陸小鳳也握緊雙拳,道:「就在今天一日之中,我已有兩個朋友死在那種毒蛇吻下,還有一個倒在床上,生死不明。」 葉孤城的瞳孔在收縮,慢慢地坐下,兩個人心裡都已明白,這件事根本是有人在暗中陷害的。 這究竟是誰的陰謀?為的是什麼? 陸小鳳沉吟著,緩緩道:「你重傷之後,最有好處之人,本該是西門吹雪。」 葉孤城點點頭。 陸小鳳道:「但害你的人,卻絕不是西門吹雪!」 葉孤城道:「我知道,我相信他絕不是這種無恥的小人!」 陸小鳳道:「你真的相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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