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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殘肢人道:「很好,眼下你必須在生死兩條路中選擇其一,如果你願意死在甄堡主劍下,倒也百事了了,但老夫相信明智如你,絕不會走這條絕路,是以——」

  他語聲微頓,一俯首,自上衣項領處滾下一顆黃色藥丸,那中年僕人天風伸手接住,遞到趙子原面前。

  殘肢人續道:「是以你得將這顆丹藥服下,保證為老夫效力,那麼你便可以撿回一條命了。」

  趙子原腦際思潮起伏,良久他沉下嗓子一字一字道:「與其苟延殘喘活下去,倒不如一死以圖個痛快!」

  旁立的甄陵青一聞此語,芳心倏地一震,她一直困惑地望著眼前這難以洞測的少年,不覺心馳神醉。

  殘肢人輕喟一聲,道:「原來小子你竟然蠢得可以,老夫看錯人啦。」

  甄定遠陰笑道:「小子你自求速死,可莫怨老夫未與你機會……」

  他踏前一步就要掣劍刺出,趙子原適時出聲道:「也罷,區區答應服下那顆丹藥——」

  遂自天風手中將黃色丹丸接過,張嘴一吞而下。

  殘肢人怪笑道:「好死不若惡活,小子你能明白這個道理最好,服下此丸後,每十日毒發一次,如不服解藥,五臟立受劇毒侵蝕,死前還得忍受較萬蟻啃體更要難受的苦楚,若是你不相信……」

  趙子原打斷道:「我完全相信,閣下現在要我做什麼?」

  殘肢人想了想,道:「今夜沒有什麼事了,趕明兒咱們動身離開本堡,回水泊綠屋去。」

  殘肢人業經讓趙子原吃了馬蘭毒丸,心中有恃無恐,事實亦無人敢於對他有所拂逆,因為所有他的敵對者大都走進陰間地府去了。

  趙子原吞服藥丸後,忽覺腸中有似火燒,他內心一淒,忖道:「先時我所以決定苟全一命,乃為了留待將來有為,但像這樣終生受制於人,活著又有何意義?難道我的決定是錯了?……」

  一時只覺心如刀絞,一件殘酷的事實不住在他的腦際迴蕩——

  馬蘭劇毒,十日一發!

  他昏昏沉沉地步回上房,望著窗外長夜將闌,霜霧濃重,絲絲寒意自夜風中漏出,趙子原翻了翻衣領,竟覺得心底也有些寒冷了。

  ***

  朝日初生,位當黃河、洛水交匯的大荔鎮從昏睡中蘇醒過來,新陽照在這古老市集的街道上,兩旁並排矗立著數十家店舖客棧,在鎮南近河的道旁,有一家規模並不算大而生意不惡的「高良酒樓」,這時天色雖早,但酒樓上業已高朋滿座了。

  座客大半是精悍魁梧的江湖中人,吆喝暄笑聲音瀰漫酒樓,在靠窗角落一桌上,正坐有老小不一的三人。

  其中一名身著紅衣的老者一直坐在一張輪椅上,瞌目養神,於舉座聲喧嘩鬧,快意進食中顯得相當突出,是以時而引起好奇酒客目光的投注,紅衣老者始終未曾加予理睬。

  老少三人不用說便是殘肢紅衣人、天風及少年趙子原。殘肢紅衣人緩緩張開眼睛,道:「天風,咱們離開太昭堡有幾天了?」

  那中年僕人天風道:「兩天。」

  殘肢人「唔」了一聲,道:「還有三日半的腳程,便能回到老家,咱們必須盡快趕路。」

  天風道:「行前二主人不是曾說過,欲差遣馬車到大荔鎮接老爺麼?怎地目下還未見到來?」

  殘肢人想了想,道:「也許馬車須待明日才能抵達此鎮,那麼咱們便得在這裏耽擱一些時候了。」

  這會子,堂倌將酒菜送了上來,殘肢人手足俱缺,是以須由他人餵食,天風忙著為他夾菜舉杯,殘肢人道:「天風你儘管自己吃喝,這樁工作爾後便由子原來做。」趙子原只若未聞,天風瞪眼道:「小子你聽見了沒有?」

  自從離開太昭堡,一路上趙子原受盡殘肢人主僕倆的肆意折磨,他數番忍受不住欲一走了之,但因自己被迫服下馬蘭之毒,性命為其掌握,只有屈予隱忍,他默默對自己說道:「眼下我除了跟從他們去到水泊綠屋再見機行事外,別無他法可想,大丈夫能忍一時之辱,他要我怎麼做,我樣樣都順從便了。」

  當下遂裝出恭順模樣,拿起酒杯遞至殘肢人面前,道:「你老請喝酒。」

  殘肢人一張嘴,整杯酒都被他以內力吸了進去,突聞「澎」一聲,趙子原手中的杯就驀然破裂開來,碎片劃破肌膚,淌下滴滴鮮血。

  趙子原情知對方有意戲弄於已,但他仍若無其事道:「是我不留神弄破杯子,待會兒請堂倌再送一隻過來。」

  殘肢人暗暗觀察趙子原反應,忖道:「此子城府之深,實乃我前所僅見,瞧他一副畢恭畢敬模樣,換了別人怕不被他蒙混過去,嘿,小子你愈是狡黠,我愈有興趣與你鬥智耍計,終有一日你會心甘情願為老夫所用。」

  趙子原向小二要過一隻杯子,斟了一杯白酒正待服侍殘肢人飲下,樓前木梯蹬蹬響處,一個面目清瘦的垂髮老者蹣跚步上樓來。

  趙子原不期瞥了老者一眼,心中呼道:「這不是鬼鎮的守墓老人謝金章麼?怎會在此鎮碰見他?……」

  老者謝金章似乎沒有注意到樓角坐著的趙子原,逕自叫了酒菜落座。

  倒是中年僕人天風乍見謝金章出現,面色霍然為之一變,他壓低聲音在殘肢人耳旁說道:「老爺,姓謝的弟弟也來到了酒樓……」

  殘肢人沉聲道:「老夫知道,天風你少大驚小怪。」

  天風吶吶道:「只怕他會過來挑釁尋事,咱們不能不有個準備。」

  殘肢人哼一下,道:「如果謝金章敢這麼做,那麼他的末日也快到了,嘿嘿,謝金印的下場便是一個榜樣!」

  天風低聲道:「謝全印是不是被武嘯秋與甄定遠兩人殺死了?小人始終懷疑……」

  殘肢人叱道:「天風住口!」

  趙子原聽見他倆談話,心子鼓鼓而跳,這時那謝金章雙目一驚,已然瞧見了他們,只見他臉色一沉,長身立起。

  謝金章行近沖著殘肢人道:「相好的,想不到你也會離開水泊綠屋,到江湖上走動——」

  他話聲相當洪亮,酒樓中不乏武林豪客在座,眾人心中俱是一緊,緣因「水泊綠屋」與燕官雙后所居住的「燕宮」,乃為武林二大神秘的禁地,人們從來只聞其名,卻沒一個能知其所在,更遑論去過這兩個地方了。

  殘肢人眼睛一翻,道:「意外麼?」謝金章道:「是很意外,原以為你竟年躲在老巢,當售縮頭烏龜不敢外出了。」

  趙子原曾在鬼鎮與謝金章相處半日,知曉對方並非刻薄寡恩之人,但此刻面對殘肢人,言語之間卻是鋒芒畢露,絲毫不留一點餘地,分明有意激殘肢人之怒,他不禁暗暗納悶。

  殘肢人嘿然一笑,道:「姓謝的,聽說你在鬼鎮充當一名守墓人,敢情長日和鬼魅相處,連說話都帶著幾分鬼氣了。」

  謝金章道:「一句古話: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

  殘肢人眼色一陰道:「你說話之先,可曾考慮到後果如何?」

  謝金章哈哈大笑道:「莫非閣下又要收買武、甄兩人,就像殺死家兄一樣的殺死我麼?」

  殘肢人冷哼不語,謝金章轉朝趙子原道:「這位小哥,咱們又朝面了。」

  趙子原卻沒有顧到謝金章的招呼,他腦際思潮迴蕩不已,忖道:「謝金印莫非遇害過世了麼?否則他的胞弟為何有此一語?」

  謝金章指著殘肢人復道:「小哥兒怎會與水泊綠屋的人走在一道?」

  趙子原如夢初醒,期艾道:「區區在太昭堡見到……」

  他欲言又止,謝金章略一皺眉,向殘肢人道:「相好的,咱們這筆死賬也該算算了,你說是麼?」

  殘肢人冷冷道:「什麼死賬?」謝金章厲聲道:「閣下還要學不開花結子的水仙,盡在裝蒜麼?當年你買僱家兄到翠湖畫舫做案,事後又暗中指使姓武的和姓甄的二人埋伏於歸路上,襲殺家兄以滅口,此事雖然隱秘,但老夫……」

  殘肢人不容他說完,便自截口道:「姓謝的你信口扯淡,可是吃定我是個殘廢老人麼?」

  謝金章盡道:「到底是誰扯淡,咱們心裏有數,今日鬼使神差教老夫在此碰見你,該是你惡貫滿盈的日子到了!」

  語終,猛一揮掌,往殘肢人直擊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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