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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上面字跡微凸,他入手便知,仍然是那些內含武功奧秘的字跡,不禁張開眼睛,奇道:「這是怎麼回事?」

  「雷大叔」嘴角含笑,像是極為高興,道:「先前我怕你縱然在黑暗中尋得此書,卻也不知其中奧妙,哪知竟真的摸出了上面的字跡。」

  展白介面道:「晚輩這些日子以來,日日都在摸索,已將此書上的字跡完全默誦出來——」

  「雷大叔」雙眉一軒,急急問道:「書中含意,你可曾明瞭?」

  展白歎道:「晚輩資質愚魯,書中字跡如此艱澀生奧,晚輩苦苦琢磨多日,才將此中含意,略為瞭解少許,還望老前輩再加指點。」

  哪知「雷大叔」突地眼簾一垂,浩歎一聲,緩緩說道:「看來天緣偶合,一絲也強求不得,唉——我這番苦心,總算也沒有白費。」他緩緩張開眼睛,退回石床坐下,又道:「你若真能將此書中奧妙了然,只要再加研習,只怕毋庸多日,就連老夫也不再是你的敵手。」

  展白忍不住問道:「此書明明是本正正當當的內功秘笈,怎地卻有個如此不正的名字,著書之人明明想將自己的一身武功傳之後世,卻又怎地在書上畫些這種——唉,這豈非故意要陷人入罪。」他語聲漸漸地變得高昂起來:「像這種人寫下的內功秘笈,只怕也不是什麼正道功夫,晚輩不學也罷。」

  要知道他本具剛強正直的至情至性,幼從父母之訓,更使他成為一個一絲不苟的正人君子,此刻但覺心有所感,便又直率地說了出來。那「雷大叔」微微一笑,意示贊許,道:「此書雖有許多邪異之處,但書中所載武學奧秘,卻都是武林家正宗的不傳之秘,而且著書之人如此作法,也並非沒有深意。」

  展白「哼」了一聲,方待辯駁,卻聽「雷大叔」又已接道:「此書的來歷,武林中人言人殊,莫衷一是,但歸納起來,此書大約是兩百七十年前,一位叫做『隻眼郎君』的武林奇人所著。」

  展白忍不住又自問道:「這『隻眼郎君』又是什麼人,難道他只有一隻眼睛嗎?」他終究是少年心性,心裡覺得奇怪,便又問了出來。

  「雷大叔」微微一笑,道:「這個隻眼郎君名雖『隻眼』,卻非『隻眼』,他取此名大約是取的『獨具隻眼』之意,吾生也晚,雖然不能眼見這位前輩奇人的風采,但聞得江湖故老傳言,這『隻眼郎君』不但武功奇高,而且凡事都有獨特的見地,更能識人,江湖中人的好歹善惡,只要被他見了一眼,便立刻可以分辨,再也無所遁形,是以有許多假冒偽善的武林中人,都被他揭穿隱私。」

  展白劍眉一揚,又問道:「此人既是如此人物,怎地卻又弄出這種害人不淺的東西來,依晚輩看來,此人只怕也是個假冒偽善的偽君子哩!」

  「雷大叔」微微笑道:「人是『蓋棺便可論定』,但是這位武林前輩的一生行事,此刻他不但『蓋棺』已久,而且只怕早已骨化飛灰,卻仍無法『論定』,這自然便是因為他在武林中惹下無窮風波,不過——他一生行事是善是惡,雖然各人觀點不同,看法各異,但是他留下的這本武功秘笈,卻萬萬不能算做『害人的東西』。」

  展白劍眉又見一揚,心中大感不服,忍不住抗聲說道:「老前輩方才還說這本秘笈不知葬送了多少武林豪傑的雄心壯志,此刻怎又說它不是害人的東西。」

  「雷大叔」微微一笑,道:「想不到你年紀如此,卻也固執如此,但固執定須擇善,『擇善而固執之』方是君子。」他微笑稍歇,又道:「聞道那『隻眼郎君』非但不是『隻眼』,而且天生俊秀,貌如子都,在當時江湖中,享有第一美男之譽,是以他一生之中,不知經過了多少情孽糾纏。只是他心如鐵石,絲毫無動於衷。」

  展白暗「哼」一聲,忖道:「心如鐵石,便是無情之人,人既無情,必定不會是什麼好人。」他此刻心中對這「隻眼郎君」已有成見,是以無論「雷大叔」如何說法,他心中都不服,只是他見「雷大叔」對此人像是十分推崇,是以口中也就沒有說出。

  只聽「雷大叔」又道:「這位前輩起初在江湖中成名立業之際,武功雖高,卻未臻絕頂,那些被他揭發了隱私之人,自然恨他入骨,只是他交遊廣闊,當時武林中有數的幾位奇人,對他都特別青睞,是以那些人心中雖然積恨,卻也無可奈何。」

  「於是這些人苦心積慮之下,就想盡千方百計來引誘於他,只要他做出一件邪行,那些人就可藉口將之除去,哪知——哈哈。」

  他得意地大笑兩聲,又道:「哪知他心腸當真是堅如金石,無論你利誘或是色誘,他都無動於衷,所以他始終沒有落入陷阱。」

  展白心中雖然不服,但此刻卻也不禁對此人的行徑,暗中起了些贊佩之心,忖道:「此人若真的如此,倒也可真是個頂天立地的大丈夫。」

  卻聽「雷大叔」又道:「後來他忽然參透內家妙諦,便尋了個隱僻之地,靜研武功上乘奧妙。他雖然處處設防,哪知卻被他一個最親近的朋友,因妒生恨,將他靜修之地,說出了去。於是此訊一傳,群魔大動,竟等他靜修之際,前去騷擾,這其中最厲害的,據說是一個美絕天仙的魔女,竟施展『姹女迷魂大法』,在他那絕頂內功將成未成之際,使他心動。」

  他語聲一頓,苦歎一聲,展白亦不禁為之心動神馳,歎口氣道:「可惜。」

  「雷大叔」又道:「內功練不成,可惜還在其次,唉——要知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內功修習得愈加上乘,心魔也就愈加難防,尤其在他這種將心妙諦,性命交修,生死交關將通未通之際,一個不好,非但立時要走火入魔,而且性命也危如懸卵。」

  「這一代武林奇人便在這性命交關之際,微生綺念,走火人魔,若非當時武當玄門的韋教真人『鐵心道長』,與『少林佛門的韋教祖師』『苦水上人』,聞得訊息,一怒連袂下山,以佛道兩門的無上大法,將他救轉,那麼他縱不立刻魂歸離恨,至少也得走火入魔從此不能動彈了。」

  他將這昔年轟動天下的武林掌教往事,說到這裡,展白才不禁透了口長氣,伸手一抹頭上汗珠,搖首歎道:「好險。」

  「雷大叔」卻又苦歎道:「唉!縱然如此,但這位武林奇人,雖然早已參透內家絕頂奧妙,但卻因為身體受損,從此不能勘破內功最後一關,以致抱恨終生,他雖然不願將自己苦心研透的武功絕頂奧秘,因此湮沒,卻也不甘後學毫無困難地得到這種絕頂訣妙。」

  「因之他才費盡心力,制了如此一本奇書,藏在羅浮絕頂的一個隱秘所在,而且揚言天下,有如此一部奇書,只是直言定力不堅的,切切不可嘗試——」他目光一轉,望向展白道:「這又怎能說他不對?」

  展白愕了一愕,垂首無言,卻聽「雷大叔」接著又道:「這位前輩異人,後來自知武功無法再進一層,便埋首於詩詞書畫之中,他天資絕頂,當真是『一通,百通』,後來竟成了天下聞名的丹青妙手,據說這本奇書上的圖畫,不但全是他親手所繪,而所繪的人,便是那曾毀他大道的魔女。」

  他將手中畫冊一揚,接道:「你方才見這書中之人,是否神態各異,但面目卻完全一樣,唉——這魔女當真是天生尤物,便只這畫裡傳真,已能使人意馬心猿,也難怪那『隻眼郎君』——」

  他長歎一聲,倏然中止了自己的話,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這段離奇詭異,曲折豪快的武林往事,只聽得展白目定口呆,意醉神迷!眼前似乎活脫脫地現出那「隻眼郎君」的影子。

  他不禁為之默然垂下頭去,心中反復忖道:「便只這畫裡傳真,已能使人意馬心猿……唉!看來不但這『隻眼郎君』是位奇人,就是這魔女也是奇人。」

  兩人默然良久,各各似乎都在追憶武林前輩的英風往事,展白心中更多了幾分警惕,一陣風由洞上吹來,撲面吹向展白。他抬起頭來,定了定神,微喟一聲,方自問道:「這本奇書後來的歷史如何?又怎地會到了老前輩你的手上?」

  「雷大叔」目光一抬,像是方自從回憶中醒來!定了定神,道:「那『隻眼郎君』話雖那般說法,但武林中人聽得有這種內家秘笈,誰能不怦然心動?不到半年,羅浮山群雄畢集,都是一心想要尋得這武林秘笈的人,但轉眼一年過去,在羅浮山巔的大小洞幾乎被這些人搜尋一遍之後,這本武林秘笈也終於被法華南宗門下的兩個弟子尋到。」

  展白雙眉微皺,介面道:「那些別的一心尋寶,但卻失望了的人,只怕不會讓他們那麼安穩地得到此書!還有——」他指了指「雷大叔」手中那本書接道:「他們見到這本看來彩色斑斕,仿佛是一本豔詞淫畫的奇書的時候,又怎地知道這便是『隻眼郎君』所留的內家秘笈呢?」

  「雷大叔」微微一笑,道:「這些事我也是聽于故老相傳,真實詳細的情況,我也知道得並不清楚,只知這『法華南宗』的兩個弟子,在武林中本是有名的硬手——」他語聲停頓,突地長歎一聲道:「要知道這些武林高手聚到羅浮山之後,本已經過一手的明爭暗鬥,葬身於此事中的人,不知已有了多少,這『法華南宗』的弟子兩人,經過一陣『弱肉強食』的淘汰競爭之後,還能屹立不倒,想必不但武功極硬,便是心計也定有過人之處。」

  展白連連頷首,道:「是極!」心中一面卻對這「雷大叔」分析事情的冷靜清楚,頗為敬佩,念頭轉處,心中不禁又為之一動!

  「他本是極端聰明的人,以前卻為什麼要裝成那副樣子,唉!想見他自身也定然有著一段不平凡的往事,以後我倒要問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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