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古龍 > 劍·花·煙雨江南 | 上頁 下頁
一八


  龍四爺突又一拍桌子,仰天長笑道:「不錯,這樣才是真正的男兒本色。」

  沒有告別,沒有道謝,甚至連一句話都沒有留下,小雷就這樣走出了客棧。

  在他前面的,又是一片黑暗。但等他走到山腳時,光明又來了。

  乳白色的晨霧,瀰漫了大地,山嶺卻已有金黃色的陽光照下來。

  他慢慢的走上山,還是跟他走出那客棧時一樣,挺著胸膛。

  刀口還在隱隱發痛,若是彎著腰往上走,當然會覺礙輕鬆些。

  可是他偏要挺著胸。沿著清溪,走入桃林。滿林桃花依舊,人呢?

  那株開得最艷的桃花樹下,彷彿還依稀可聞到她的餘香,但她的人呢?

  落花被溪水送到山腳,送到遠方,但花落還會再開。她的人一去,只怕已永不復返了。

  小雷的胸膛挺得更直,更用力,創口似又將崩裂。他不在乎。

  他不怕流血,只怕流淚。踏著大步,頭也不回的走出桃林,前面就是他的家園。

  那本是個充滿了溫暖幸福的地方,如今卻已變成了一堆瓦礫。

  他不忍回來,不敢回來。可是他非回來不可。

  無論你多麼怕面對現實,總還是有要你面對它的時候。

  逃避是永遠沒有用的,也是永遠不能解決任何問題,何況,他真正要逃避的,並不是別人,而是他自己。

  沒有人能逃避自己。他咬著牙,走上了歸途,故園的道路也依舊。

  可是,他父母的屍身,卻必已被燒焦了,必定已無法辨認。他回來,只不過是為了盡人子的孝思而已。

  也許他父親昔日做錯過很多事,也許他聽了後覺得悲怨苦痛。但現在,一切都已過去……

  一切都已過去,火場已清理,猶存青綠的山坡上,多了幾堆新墳。

  一個白髮蒼的駝背老人,正在墳前灑酒相祭。小雷怔住。

  是誰替他料理了這些事,這恩情卻叫他如何才能報答?

  老人慢慢的回過頭,滿佈皺紋的臉上,帶著一絲悽苦的笑容。杏花翁,這仗義的人,竟是酤酒的杏花翁。小雷看著他,只覺得喉頭哽咽,連一句話,一個字都說不出。

  他的感激本就不是任何言語所能表達的,他根本不必說,也說不出。

  杏花翁慢慢的走過來,目中也不禁熱淚盈眶,輕輕拍了拍他的肩,勉強笑道:「你來了,很好,你畢竟來了。」

  小雷咬著牙,道:「我……」

  杏花翁道:「我知道你的心情,你什麼都不必說,也不必感激我,這些事,並不是我為你做的。」

  小雷忍不住問道:「不是你?是誰?」

  杏花翁道:「他本不願我告訴你,也不願你對他感激,可是我……」

  他長長嘆息了一聲,接著道:「像這種夠義氣,有血性的江湖好漢,我已有數十年未見過,我若不告訴你,不讓你去交他這朋友,我也實在難以安心。」

  小雷一把握住他的肩,道:「這人究竟是誰?」

  杏花翁道:「龍四爺。」

  小雷愕然鬆手,道:「是他?」

  杏花翁歎道:「他就是從我這裡,打聽出你來歷的,但我若不告訴你,你也許永遠不知道他對你是多麼關心。」

  小雷仰面向天,喃喃道:「他為什麼要這樣做?為什麼……」

  杏花翁道:「因為他覺得你也是個好男兒,他想交你這個朋友。」

  小雷雙拳緊握,也不知他是用什麼法子控制自己的,他目中的熱淚,竟還沒有流下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才慢慢的走到那一排新墳前跪下。

  青灰色的石碑上,字是新刻的。可是他看不清。他眼已模糊。

  杏花翁一直在凝視著,忽然道:「哭吧,要哭就哭吧,世上本就只有真正的血性男兒,才敢放聲一哭的。」

  小雷的拳握得更緊,指甲已刺入肉裡,胸前的傷口也已崩裂。

  他胸膛起伏著,鮮血又染紅了他的衣襟。可是他的眼淚,卻還留在眼睛裡,留在心裡,留在沒人能看得見的地方。他寧可流血,不流淚。

  但世上又有什麼能比這看不見的眼淚更悲慘的呢?

  風吹過,風還是很冷。杏花翁悄悄抹乾了眼淚,轉過頭,望著那一片瓦礫焦土。

  風帶來遠山的芳香,也帶來了遠方的種子。

  杏花翁沉思著,喃喃自語:「用不了多久的,到了明年春天,這一片焦土上,必定又會開滿著花朵了……」

  世上只要還有風,還有土地,人類就永遠都還存有希望。那也正是無論多可怕的力量,都無法消滅的。

  夜。山中已無人。

  晚風中卻傳來一陣陣悲慟的哭聲,如冰原狼躦,如巫峽猿啼。

  杏花翁拄著枴杖,獨立在山腳下的蒼茫夜色中,滿面老淚縱橫。

  他實在不能瞭解這個倔強孤獨的年輕人。

  哭聲猶未絕,這少年似乎想將滿腔悲憤,在一夕間哭盡。

  杏花翁黯然低語,喃喃道:「傻孩子,你為什麼一定要等到無人時才肯哭呢?你為什麼要如此折磨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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