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古龍 > 劍·花·煙雨江南 | 上頁 下頁
一七


  「你故事裡的人,為什麼好像總是離不開客棧?」

  「因為他們本就是流浪的人。」

  「他們沒有家?」

  「有的沒有家,有的家已毀了,有的卻是有家歸不得。」

  你若也浪跡在天涯,你也同樣離不開酒樓,客棧,荒村,野店,尼庵,古剎……更離不開恩怨的糾纏,離不開空虛和寂寞。

  客棧的院子裡,到處都停滿了鏢車,銀鞘已卸下,堆置在東面三間防守嚴密的廂房裡,三十三位經驗豐富的鏢師和趟子手,分成三班,不分晝夜的輪流守著。

  大門外斜插著柄四色綵緞鏢旗,上面繡著條五爪金龍。鏢旗迎風招展,神龍似欲騰雲飛去。

  這正是昔日威鎮黑白兩道的風雲金龍旗,然而風大、雲二、金三,都已相繼故去,只剩下龍四還留在江湖裡。

  龍四也老了。老去的英雄,雄風縱不減當年,但緬懷前塵,追念往事,又怎能不感慨萬千。

  深夜。東面的廂房門窗嚴閉,燈火朦朧,除了偶爾傳出的刀環相擊聲外。就再也聽不到別的聲音。雖然是春夜,但這院子裡卻充滿了肅殺之意。

  又有誰知道這些終日在刀頭上舐血,大碗裡喝酒的江湖豪傑們,過的日子是何等緊張,何等艱苦。一年中他們幾乎很難得有一天,能放鬆自己,伴著妻子安安穩穩睡一覺的。

  所以他們大多數都沒有家,也不能有家。聰明的女人,誰肯冒著隨時隨刻做寡婦的危險,嫁給他們呢?

  但江湖中的生活有時也的確是多彩多姿,令人難以忘懷。所以還是有很多人,寧願犧牲這一生的安定和幸福,來換取那一瞬間的光彩。

  西面的廂房,有間屋子的窗戶仍然開著,龍四爺和歐陽急正在窗下對坐飲酒。兩個人酒都已喝了很多,心裡彷彿都有著很多感慨。

  歐陽急望著堆置在院子裡的鏢車,忽然道:「我們在這裡已耽誤了整整四天。」

  龍四爺道:「嗯,四天。」

  歐陽急道:「再這樣待下去,弟兄們只怕都要呆得發霉了。」

  龍四爺笑了笑,道:「你以為別人都和你是一樣的火爆脾氣?」

  歐陽急道:「但這趟鏢一天不送到地頭,弟兄們肩上的擔子就一天放不下來,他們早就想痛痛快快的喝一頓,抱個粉頭樂一樂了。他們嘴裡雖不敢說出來,心裡一定比我還急得多。」

  他越說越急,舉杯一飲而盡,立刻又接著道:「何況,人家早已說明了,要在月底前把鏢送到,遲一天,就得罰三千兩,若是遲了兩三天,再加上冤枉送出的那一萬兩,這一趟就等於白幹了。」

  龍四爺道:「你說的我都明白,可是……」

  歐陽急道:「可是那姓雷的傷若還沒有好,我們就得留下來陪著他。」

  龍四爺歎道:「莫忘記人家若非因為我們,也不會受這麼重的傷。」

  歐陽急也嘆了口氣,站起來兜了兩個圈子,忍不住又道:「其實我看他的傷已好了一大半,要走也可以走了,為什麼……」

  龍四爺打斷了他的話,微笑道:「你放心,他絕不是賴著不走的人,他要走的時候,我們就算想留他,也留不住的。」

  歐陽急道:「你看他什麼時候才會走呢?」

  龍四爺慢慢的喝完了一杯酒,緩緩道:「快了,也許就在今天晚上……也許就在此刻。」

  他目光凝視著窗外,臉上的表情很奇特。歐陽急猝然回身,就看到一個人從後邊一間屋裡走出來,慢慢的穿過院子。他走得雖慢,但胸膛還是挺著的,彷彿無論在什麼情況下,都絕不肯彎腰。

  龍四爺凝視著他,嘆息著,喃喃道:「這人真是條硬漢。」

  歐陽急突然冷笑了一聲,像是想衝出去。

  龍四爺一把拉住了他,沉聲道:「你想做什麼?難道想留下他?」

  歐陽急道:「我要去問他幾句話。」

  龍四爺道:「還問什麼?」

  歐陽急道:「你待他總算不錯,好歹也算救了他一命,他卻就這樣走了,連招呼都不來打一個,這算是什麼樣的朋友?」

  龍四爺嘆了口氣,苦笑道:「他本就沒有承認是我們的朋友。」

  歐陽急怒道:「那麼我們為什麼要這樣子對他?」

  龍四爺目光凝注著遠方,緩緩道:「也許這只因為江湖中像他這樣的人已不多了。」

  他不讓歐陽急開口,接著又道:「何況,他也絕不是真的不願跟我們交朋友,他這樣做,只不過是因為他不願連累了我。」

  歐陽急道:「哦?」

  龍四爺黯然道:「他不但遭遇極悲慘,心情極痛苦,而且,必定還有些不可告人的隱痛,所以才不願再交任何朋友。」

  歐陽急道:「你說他不願連累你,可是他早就連累了你,他自己難道一點也不知道?」

  龍四爺慢慢的搖了搖頭,道:「有些事,我倒寧願他不知道。」

  歐陽急道:「你為了他,不惜傷了血雨門下的劊子手,他難道沒看見?血雨門只要跟人結下了仇,就一定要糾纏到底,不死不休,他難道沒聽說過?」

  龍四爺沉默了很久,才緩緩的道:「莫說他只不過是個初出茅廬的少年,有些事,你也一樣不知道的。」

  歐陽急道:「哪些事?」

  龍四爺目中忽然充滿了悲憤怨毒之色,一字字道:「你知不知道風大哥他們,究竟是怎麼死的?」

  歐陽急看著他的眼色,忽然激靈靈打了個寒噤,道:「難道……難道也是血雨門下的手?」

  龍四爺沒有回答,手裡的酒杯卻「波」的一聲捏得粉碎。

  歐陽急一步竄過來,嗄聲道:「你怎麼知道的?為什麼直到現在才說。」

  龍四爺緊握雙拳,道:「因為我怕你們去報仇。」

  歐陽急道:「為什麼不能報仇?」

  龍四爺突然重重一拳,擊在桌上,厲聲道:「恩還未報,怎麼能報仇。」

  歐陽急一震,踉蹌後退,跌坐到椅子上,滿頭汗出如雨。龍四爺慢慢的攤開手,掌心鮮血淋漓,嵌滿了酒杯的碎片。

  他凝視著掌心的血跡,一字字道:「血債固然要以血還,欠人的大恩,更非報不可,我們縱然不惜與血雨門玉石俱焚,同歸於盡,但我們欠人的恩情,卻要誰去報答?」

  歐陽急霍然長身而起,大聲道:「我明白了,我們要先報恩,再報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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