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古龍 > 劍·花·煙雨江南 | 上頁 下頁 |
一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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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這一點小雷的思慮已考慮不到,他用力撞開,整個人衝了進去。他來過這地方。 這是個精緻而乾淨的書房,就像金川的人一樣,叫人看著都舒服。 屋角有床,窗前有桌,桌上有琴棋書畫,牆上還懸著柄古劍。 但現在,這些東西都沒有了,只剩下一盞孤燈。一盞沒有火的孤燈。 小雷衝進去,坐下,坐在床上,看著這四壁蕭然的屋子。 月光從窗外照進來,照著桌上的孤燈,照著燈前孤獨的人。 「金川走了,帶著纖纖走了。」他實在不敢相信這件事,更不願相信這件事。 但他卻不能不信。淚光比月光更清冷,他有淚,卻未流下。一個人真正悲痛時,是不會流淚的。他本來有個溫暖舒服的家,有慈祥的父母,甜蜜的人,忠實的朋友。 但現在,他還有什麼?一條命,他現在已只有一條命。這條命是不是還值得活下去呢? 明月滿窗。他慢慢的躺在他朋友的床上——一個出賣了他的朋友,一張又冷又硬的床。 春風滿窗,孤燈未燃,也許燈裡的油已乾了。 這是個什麼樣的春天?這是個什麼樣的明月?這是個什麼樣的人生? 門是虛掩著的,有風吹過的時候,門忽然「呀」的開了。 門外出現了條人影。一個纖長苗條的人影,白衣如雪。 小雷沒有坐起來,也沒有回頭去看她一眼,但卻已知道她來了。因為她已走過來,走到他床前,看著他。 月光照著她的綽約風姿,照著她面上的輕紗,她眼波在輕紗中看來,明媚如春夜的月光。 窗外柳枝輕拂,拂上窗紙,溫柔得如同少女在輕撫情人的臉。 天地間一片和平寧靜,也不知有多少人的心在這種春夜中溶化,也不知有多少少女的心,在情人的懷抱中溶化。 「纖纖,纖纖,你在哪裡呢?你的人在哪裡?心在哪裡?」 他並不怪她。她受的創痛實在太深,無論做出什麼事,都應該值得原諒。 痛苦的是,她也許永遠也不會知道,他為什麼要如此傷害她。永遠也不會知道,他這麼樣對她,只不過因為太愛她。 只要也能知道這一點,無論多深的痛苦,他都可忍受。甚至連被朋友出賣的痛苦都可忍受。 雪衣少女已在他床邊坐下,手裡在輕撫著一朵剛摘下的桃花。她看著的卻不是桃花,是他。 她忽然問:「像你這樣的男人,當然有個情人,她是誰?」 小雷閉起了眼睛,也閉起了嘴。 她笑了笑,道:「我雖然不知道她是誰,卻知道你本已約好了她在杏花村相會。」 「你還知道什麼?」 「我還知道,她並沒在那裡等你,因為你還有個好朋友。」她嫣然接著道:「現在你的情人和好朋友已一齊走了,你永遠不會知道他們到了哪裡。」 小雷霍然張開眼:「你知道?」 「我也不知道,就算知道,也不會告訴你。」 小雷慢慢的點了點頭,緩緩道:「當然,你當然不會告訴我。」 雪衣少女道:「現在你還剩下什麼呢?」 小雷道:「一條命。」 雪衣少女道:「莫忘記連這條命也是我的,何況,你的命最多已只不過剩下半條而已。」 小雷道:「哦?」 雪衣少女道:「你肋骨斷了兩根,身上受的刀傷火傷也不知有多少,能活到現在,已經是奇蹟。」 小雷道:「哦!」 雪衣少女的聲音更溫柔,道:「我若是你,就算有一萬個人跪下來求我,我也不會再活下去。」 小雷道:「你不是我,我也不是你。」 雪衣少女道:「你還想活下去?」 小雷道:「嗯。」 雪衣少女道:「活下去還有什麼意思。」 小雷道:「沒有意思。」 雪衣少女道:「既然沒意思,活下去幹什麼呢?」 小雷道:「什麼都不幹!」 雪衣少女道:「那麼,你為什麼一定還要活下去。」 小雷道:「因為我還活著——一個人只要還活著,就得活下去。」他的聲音還是很平靜,平靜得令人毛骨悚然,平靜得可怕。 雪衣少女看著他,輕輕嘆了口氣,道:「有句話我還想問你一次。」 小雷道:「你問。」 雪衣少女道:「你究竟是不是個人?是不是個活人?」 小雷道:「現在已不是。」 雪衣少女道:「那麼你是什麼?」 小雷張大了眼睛,看著屋頂,一字字道:「什麼都不是。」 「什麼都不是?」 「嗯。」 「這又是什麼意思?」 「這意思就是說,你隨便說我是什麼都可以。」 「我若說你是畜生?」 「那麼我就是畜生。」 他突然一把拉住她的手,拉得很用力。她倒了下去,倒在他懷裡。 春寒料峭,晚上的風更冷。她的身子卻是光滑、柔軟、溫暖的。 明月穿過窗戶,照著床角的白衣,白衣如雪,春雪。春天如此美麗,月色如此美麗,能不醉的人有幾個呢?也許只有一個。 小雷忽然站起來,站在床頭,看著她緞子般發著光的軀體。 他現在本不該站起來,更不該走。可是他突然轉過身,大步走了出去。 她驚愕,迷惘,不信:「你現在就走?」 「是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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