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古龍 > 劍·花·煙雨江南 | 上頁 下頁


  他沉浸在水中,希望自己能夠什麼都不想。他不能。

  前塵往事,千頭萬緒,忽然一起湧上了他心頭,壓得他心都幾乎碎了。

  他就像逃避某種噬人的惡獸一樣,自水中逃了出來。

  肉體上的痛苦無論多麼深,他都可以忍受。他沿著流水狂奔,穿過花林,遠山青翠如洗。

  山腳下有個小小的山村,村中有個小小的酒家,那裡有如遠山般青翠的新釀酒。

  他曾經帶著纖纖,在深夜中去敲那酒家的門,等他的摯友金川。

  然後他們三個人就會像酒鬼般開懷暢飲,像孩子般盡情歡樂。那確是他最快樂的時候。

  兩心相印的情人,肝膽相照的好友,芬芳清冽的美酒……人生得此,夫復何求?

  「帶纖纖到那裡等我,無論要等多久,都要等到我去為止,她就算要走,你也得用盡千方百計留下她。」這是他昨夜交待給金川的話。

  他並沒有再三叮嚀,也沒有說出這樣做是為了什麼?金川也沒有問。

  他們彼此信任,就好像信任自己一樣。

  遠山,好遠的山。小雷只希望能找到一輛車,一匹馬。沒有車,沒有馬。

  他臉上流著血,流著汗,全身的骨骼都似已將因痛苦而崩散。

  但無論多遙遠,多艱苦的道路,只要你肯走,就有走到的時候。

  柳綠如藍。他終於已可望見柳林深處挑出了一角青簾酒旗。

  夕陽絢麗,照在新制的青簾酒旗上。用青竹圍成的欄杆,也被夕陽照得像晶碧一樣。

  欄杆圍著三五間明軒,從支起的窗子裡看進去,酒客並不多。

  這裡並不是必經的要道,也不是繁榮的村鎮。到這裡來的酒客,都是慕名而來。

  杏花翁醅的酒,雖不能說遠近馳名,但的確足以醉人。

  白髮蒼蒼的杏花翁,正悠閒的斜倚酒櫃旁,用一根馬尾拂塵,趕著自柳樹中飛來的青蠅。

  櫃上擺著五六樣下酒的小菜,用碧紗籠罩著,看來不但可口,而且悅目。

  悠閒的主人,悠閒的酒客,這裡本是個清雅悠閒的地方。

  但小雷衝進來的時候,主人和酒客都不禁聳然失色。

  看到別人的眼色,他才知道自己的樣子多麼可怕,多麼狼狽。

  可是他不在乎。別人無論怎麼樣看他,他都全不在乎。

  他在乎的是:「為什麼金川和纖纖都不在這裡?他們到哪裡去了?」

  他衝到酒櫃旁,杏花翁本想趕過來扶住他,但看見他的灼熱,又縮回手,失聲問:「你怎麼會變成這樣子?究竟出了什麼事?」

  小雷當然沒有回答,他要問的事更多:「你還記不記得以前跟我半夜來敲門的那兩個朋友?」

  杏花翁苦笑:「我怎麼會忘記。」

  「今天他們來過沒有?」

  「上午來過。」

  「現在他們的人呢?」

  「走了。」

  小雷一把握住杏花翁的手,連聲音都已有些變了:「是不是有人來逼他們走的?」

  「沒有,他們喝一兩碗粥,連酒都沒有喝,就走了。」

  「他們為什麼要走?為什麼不等我?」

  杏花翁看著他,顯然覺得他這句話問得太奇怪——這少年為什麼總好像有點瘋瘋癲癲的樣子:「他們沒有說,我怎麼知道他們為何要走?」

  小雷的手放鬆,人後退,嗄聲問:「他們幾時走的?」

  「走了很久,只呆了一下子就走了。」

  「從哪條路走的?」

  杏花翁想了想,茫然搖了搖頭。

  小雷立刻追問:「他們有沒有留話給我?」

  這次杏花翁的回答很肯定:「沒有。」

  欄杆外的柳絲在風中輕輕拂動,晚霞在天,夕陽更燦爛。山村裡,屋頂上,炊煙已升起。

  遠處隱隱傳來犬吠兒啼,還有一陣陣妻子呼喚丈夫的聲音。

  這原本是個和平寧靜的地方,這本是個和平寧靜的世界。但小雷心裡,卻彷彿有千軍萬馬在廝殺血戰。

  他已倒在一張青竹椅上,面前擺著杏花翁剛為他倒來的一角酒:「先喝兩杯再說,也許他們還會回來的。」

  小雷聽不見,他只能聽見他自己心裡在問自己的話:「他們為什麼不等我?金川為什麼不留下她?他答應過我的。」

  他相信金川,金川從未對他失信。綠酒清冽芬芳,他一飲而盡,卻是苦的。

  等待比酒更苦,夕陽下山,夜色籠罩大地,春夜的新月已升起在柳樹梢頭。

  他們沒有來,小雷卻已幾乎爛醉如泥。只是醉並不是解脫,並不能解決任何事、任何問題。

  杏花翁看著他,目中似乎帶著些憐憫同情之色,他這雙飽歷滄桑世故的眼睛,似已隱約看出了這是怎麼回事。

  「女人,女人總是禍水,少年人為什麼總是不明白這道理?為什麼總是要為女人煩惱痛苦呢?」他嘆息著,走過去,在小雷對面坐下,忽然問道:「你那位朋友,是不是姓金?」

  小雷點點頭。

  杏花翁道:「聽說他是位由遠地來的人,到這裡來隱居學劍讀書的,就住在那邊觀音庵後面的小花圃裡。」

  小雷又點點頭。

  杏花翁道:「他們也許已經回去了,你為什麼不到那裡去找?」

  小雷怔了半晌,像是突然清醒,立刻就衝了出去。

  杏花翁看著他蹣跚的背影,喃喃的嘆息著:「兩個男人,一個美女……唉,這樣子怎麼會沒有麻煩呢?」

  小花圃裡的花並不多。但卻都開得很鮮艷。金川是才子,不但會作詩撫琴,還會種花,種花也是種學問。

  竹籬是虛掩著的,茅屋的門卻上了鎖,就表示裡面絕不會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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