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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七


  真會說話,敢情他真被打糊塗了,忘了自己為什麼挨揍,猶大言不慚的搬出朝廷王法。

  綺紅亦同樣驚異,她看著自己的一雙手,再看看那掌櫃的,她真不明白事情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本來嘛!一個人一生全在荒無人煙的山裡,就算她會武,她沒和人比試過,當然就無法瞭解自己武功到底到了什麼樣的境界。

  一種自責、一種歉然,更有著過多的惶恐,綺紅急得眼淚將流的說:「老——老掌櫃的,我——我不是有意的,真的,我不是有意要傷害你,我也不知道我的出手會那麼重,你——你要不要緊?」

  這是什麼樣的女人?

  她有沒有搞錯?

  為什麼她會說出這種無聊沒學問的話來?

  李員外人雖不能動,腦子卻能想,剛剛的一切他全看在眼裡,起初他只希望那女人能趕快逃跑以免遭毒手,但是當他看到她一掌竟能把老掌櫃的震出去好遠後,他竊笑自己的運氣真好,每次總在危急時,都會碰上一個長得不賴的女人出現救了自己。

  現在,現在他一聽那女人居然說出了這種能把人嘔死的話,簡直恨不得上前給她一個大耳聒子。

  他希望她沒瘋才好。

  可是如果她沒瘋,她又怎會講出這種白癡外加二百五的話呢?

  孩子和老人本來就常常會做出令人無法理解的事來。

  一個一生在深山裡的人,當她和人接觸的時候,她的心態更是如此。

  李員外想不透,老掌櫃的也想不透。

  嗯,老掌櫃的腦袋在疼痛及昏沉過後,他已經明白自己為什麼挨揍,但是他也聽到了綺紅說的話,更看清了她現在惶急不安的表情。

  他在想自己有時是老糊塗,怎麼這個女人卻也糊塗了呢?

  綺紅上前數步,懦聲道:「老——老掌櫃的,你的血流了好——好多,要不要我——我幫你包紮——」

  這是什麼話?李員外心裡已經把綺紅罵翻了。

  掌櫃的露出狐疑的眼光,他楞楞的瞧著這個女人,直到他確認對方是出自一片真誠,才點頭道:「好、好,大姑娘,勞你幫——幫個忙。」

  李員外看著綺紅一步步的走近掌櫃的,他的心腔已到了喉嚨,心裡猛喊,我的姑奶奶,你趕快停止那幼稚的舉動吧!那老混蛋現在叫你大姑娘,等下可就要叫你大妹子啦!你這個白癡,豬啊!世上哪有你這麼蠢的女人——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

  綺紅是個聰明的女人,雖然她有顆純真、不知人心險惡的赤子之心,但在她離老掌櫃尚有一張桌子的距離時,她驀然記起書中的話。

  她更是個喜怒哀樂立刻表現在臉上的人,她的猶疑不決已引起了老掌櫃的注意。

  「大——大姑娘,你可是快點來呀!媽個巴子,疼死我老人家啦——」

  在衣裙下襬撕下了一塊布條,綺紅丟了過去道:「掌櫃的,你——你可以自己包紮,我——我還是不要過去的好——」

  「為——為什麼?」

  為什麼?老小子你還真敢問,李員外距離較近,他能看到掌櫃的手已然摸到一截斷了的桌腳。

  「你——你的傷並不嚴重,或者——或者你先解了他的毒——我再給你包紮。」

  李員外簡直要為這個女人喝采,他真高興她能看出危險。

  掌櫃的如洩了氣的皮球,他還真沒想到這個女人會臨時變卦。

  「我——我保證一定會解了他的毒,大姑娘,你——你何不先過來為我包紮?」

  搖了搖頭;綺紅堅定的說:「不,你先告訴我解藥在什麼地方。」

  這掌櫃的已看出綺紅堅決的態度,他搖晃的上前兩步,一手指著綺紅後面道:「在——在你後頭的瓦罐裡——」

  綺紅扭頭後望的同時,李員外閉上了眼睛,他在想:這麼簡單的聲東擊西你都能上當,真是笨到了家啊!

  桌椅又是一陣翻跌聲,李員外已能想像出那個女人被掌櫃的從後頭一木棍,砸得頭破血流的樣子。

  完了,完了,他緊閉上雙眼,心裡念道。

  是完了,只不過當李員外忍不住半天沒聲息的好奇,睜開眼,看到的卻是掌櫃的完了。

  綺紅在扭頭的剎那,一種本能感覺出背後挾起風聲,她迅疾的橫跨一步,偷襲的人卻因勢子用猛,收腿不住,一連撞翻了桌子椅子,然後一頭踣倒在地。

  現在,她望著地上動也不動的老掌櫃,眼裡透著驚駭喃喃道:「掌櫃的,掌櫃的,你——你是不是死了?——」

  死亡對綺紅是種難忘的體驗。

  她懼怕死亡,因為在她的父母相繼死亡後,留給她的只是一輩子的淒冷與孤寂。

  所以當她看到掌櫃的動也不動一下的身體,她首先想到的就是死亡。

  無論這個人是好人或壞人,「死」已讓她勾引起慘痛的回憶。

  她退後,再退後,她嬌軀有種抑制不住的輕顫——

  她回身欲逃的時候,卻整個人已撞入了李員外的懷裡。

  於是人仰椅翻,她全身壓在了李員外的身上,面對面的。

  二張面孔是如此的接近,綺紅可清楚的從李員外黑而亮的眸子裡看到自己的臉,當然她更可看到了他的疼痛和無可奈何。

  有種驚喜,綺紅道:「你——你還有知覺?」

  李員外眨了一下眼睛。

  「你——你還好吧?」

  李員外又眨了一下眼睛,心裡卻歎道:「你要再不起來的話,我可就不好了。」

  潑了一杯冷茶,經過一陣折騰。

  綺紅從掌櫃那逼出了解藥,李員外很快的中毒現象已消,全身的僵硬亦逐漸不再。

  有些站立不住似的,李員外把掌櫃的扶到椅上坐好,然後面對著他啞著嗓子道:「媽——媽個巴子,十年河東十年河西,現在風水轉啦!格——格老子的你看我怎——怎麼來整治你——」

  掌櫃的是個尋常百姓,不但老,而且鬼。

  現在他二次閉過氣差些死掉,臉上更是血跡模糊,把一張老臉塗抹得不成人樣,顫抖的道:「小——小哥——你——你就饒——饒了我吧!」

  「饒了你?!」李員外彷彿跳起來叫道:「娘的,剛才你可沒饒我呀!我——我打死你這個財迷心竅、見錢眼開的老不死——」

  一連幾個耳光,掌櫃又再暈厥。

  什麼時候雨已停?

  什麼時候陽光再現?

  李員外牽著他那匹被人形容為九十歲老太婆的馬,走在雨後初晴的陽光裡,心裡卻久久不能釋懷。

  因為他是江湖人,他瞭解江湖中任何陰險狡詐的鬼把戲。

  結果卻險些栽在這麼不起眼的尋常糟老頭手中,他當然不能釋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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