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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黃昏,鐵心蘭又睡了。

  小魚兒踱到簷下,喃喃道:「江小魚呀江小魚,你切莫忘記,女孩子這樣對你笑的時候,就是想害你,就是想弄條繩子套住你的頭,她對你越溫柔,你就越危險,只要一個不小心,你這一生就算完了。」

  那白馬正在那邊馬棚嚼著草。小魚兒走過去,撫著牠的頭,道:「小白菜,你放心,別人縱會上當,但我卻不會上當的,等她病一好,我立刻就走……」

  突聽一陣急遽的馬蹄聲,停在客棧外,這客棧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外面還附帶家酒舖。

  小魚兒聽得這蹄聲來得這麼急,忍不住想出去瞧瞧。

  遠遠就瞧見四,五條大漢衝進店來,一言不發,尋了張桌子坐下,店家也不敢問,立刻擺上了酒,但這些人卻呆了似的坐在那裡,動也不動。他們的衣著鮮明,腰佩長劍,氣派看來倒也不小,但一張張臉卻都是又紅又腫,竟像是被人打了幾十個耳括子。過了半晌,又有兩個人走進來,這兩人更慘,非但臉是腫的,而且耳朵也像是不見了一隻,血淋淋地包著布。

  先來的五個人瞧見這兩個人,眼睛都瞪圓了,後來的瞧見先來的,腳一縮,就想往後退,卻已來不及。

  小魚兒瞧得有趣,索性躲在外面,瞧個仔細。

  這兩批人莫非是冤家路窄,仇人見面,說不定立刻就要動起手來,小魚兒可不願進去蹚這淌渾水。那知這兩批人卻全沒有動手的意思,只是先來的瞪著後來的,後來的瞪著先來的,像是在鬥公雞。

  先來的五人中有個麻面大漢,臉上已腫得幾乎連滿臉的金錢麻子都辨不清了,他瞧著瞧著,突然大笑道:「鏢銀入安西,太平送到底……安西鏢局的大鏢師豈不是從來不丟東西的麼,怎地連自己耳朵都丟了,這倒是奇案。」他這一笑,臉就疼得要命,但卻又實在忍不住要笑,到後來只是咧著嘴,也分不出是哭是笑。

  後來的兩人連眼睛都氣紅了,左面臉上帶刀疤的大漢,突也冷笑道:「若是被人打腫了臉,還是莫要笑的好,笑起來疼得很的。」

  麻面大漢一拍桌子,大聲道:「你說什麼?」

  刀疤大漢冷冷笑道:「大哥莫說二哥,大家都是差不多。」

  麻面大漢跳了起來,就要衝過去,刀疤大漢也冷笑著站起身子,小魚兒暗道:「這下可總算要打起來了。」

  那知兩人還未動手,手已被身旁的人拉住。

  拉住麻面大漢的,是個頷下鬍子已不短的老者,年紀看來最大,臉上也被打得最輕,此刻搖手強笑道:「安西鏢局和定遠鏢局,平日雖然難免互相爭生意,搶買賣,但那也不過只是生意買賣而已,大家究竟還都是從中原來的江湖兄弟,千萬不可真的動起手來,傷了兄弟間的和氣。」

  拉住刀疤大漢的一條瘦長漢子,也強笑道:「歐陽大哥說的不錯,咱們這些人被總局派到這種窮地方來,已是倒了霉了,大家都是失意人,又何必再嘔這閑氣。」

  那歐陽老者嘆道:「何況,咱們今日這觔斗,還像是栽在同一人的手上,大家本該同仇敵愾才是,怎麼能窩裡翻,卻讓別人笑話。」

  那瘦長漢子失聲道:「各位莫非也是被她……」

  歐陽老者苦笑道:「不是她是誰?除了她,還有誰會莫名其妙地下如此毒手,唉!咱們弟兄今天可真算栽了。」他說了這句話,七個人全都長嘆著坐了下去。

  這七人臉上雖已腫得瞧不出什麼表情,但一雙雙圓瞪的眼睛裡,卻充滿了懷恨怨毒之意。

  那麻面大漢又一拍桌子,恨聲道:「若真是為著什麼,咱們被那丫頭欺負,那倒也罷了,只恨什麼事也不為,那丫頭就出手了!」

  老者歐陽長嘆道:「江湖之中,本是弱肉強食,不是我長他人志氣,咱們武功實在連人家十成中的一成都趕不上,縱然受氣,也只得認了。」

  那瘦長漢子突然笑道:「但瞧那丫頭的模樣,也像是在別處受了欺負,非但眼睛紅紅的,像是痛哭了一場,就連她那匹寶貝馬都不見了,只怪咱們倒霉,恰巧撞在她火頭上,她就將一肚子氣都出在咱們身上了。」

  麻面大漢拍掌笑道:「徐老大說得不錯,那丫頭想必是遇上了比她更厲害的,也說不定遇著個漂亮的小伙子,非但人被騙去了,就連馬也被人騙走了。」

  幾個人一齊大笑起來,雖然一面笑,一面疼得齜牙咧嘴,但還是笑得極為開心,像是總算已出了口氣。

  聽到這裡,小魚兒早已猜出這些人必定是遇著小仙女了,小仙女打耳光的手段,他是早已領教過的!但小仙女這次出手,可比打他時要重得多,她在那井邊想必受了一夜活罪,這口氣正好出在這群倒霉蛋身上。小魚兒越想越好笑,但突然間,外面七個人全都頓住了笑聲,齜牙的齜牙,咧嘴的咧嘴,歪鼻子的歪鼻子,所有奇形怪狀的模樣,全都像中了魔般凍結在臉上,一雙雙眼睛瞪著門口,頭上往外直冒冷汗。

  「小仙女」張菁已站在門口,一字字道:「我叫你們去找人,誰叫你們來喝酒!」

  ***

  小魚兒一顆心已跳出腔來,但卻沉著氣,一步步往後退,他自然知道小仙女要他們找的人,就是他自己。幸好這時已入夜,屋子裡已點上燈,院子裡就更暗,小魚兒沿著牆角退,一直退到那馬棚。

  他不但人不能被小仙女瞧見,就是馬也不能被她瞧見,該死的是,這匹馬偏偏是白的,白得刺眼。馬槽旁地是濕的,小魚兒抓起兩把濕泥,就往馬身上塗,馬張嘴要叫,小魚兒就塞了把稻草在牠嘴裡,拍著牠的頭,輕輕道:「小白菜,白菜兄,你此刻可千萬不能叫出來,誰叫你皮膚生得這麼白,簡直比鐵心蘭還要白得多。」

  他說完了,白馬已變成花馬,小魚兒自己瞧瞧都覺得好笑,他將手上的泥都擦在馬尾上,悄悄退回屋子。這屋子裡沒點燈,但鐵心蘭卻已醒了,兩隻大眼睛就像是燈一樣瞪著,瞧見小魚兒進來,突然一把抓住了他,嘶聲道:「我的靴子呢?」

  小魚兒道:「靴子?就是那雙破靴子?」

  鐵心蘭喘息著道:「就……就是那雙!」

  小魚兒道:「那雙靴子底都已磨穿,我已拋到陰溝裡去了。」

  鐵心蘭身子一震顫聲道:「你……你拋了!」

  小魚兒笑道:「那雙破靴子,叫化子穿都嫌太破,你可惜什麼?緊張什麼!我已替你買了雙新的,比那雙好十倍!」

  鐵心蘭掙扎著往床下跳,顫聲道:「你拋到那裡?快帶我去找!你……你這死人,你可知道我那靴子,靴子裡藏著……」小魚兒眼睛眨眨,道:「藏著什麼?」

  鐵心蘭道:「就是那東西……我為了它幾乎將命都送了,但你卻將它拋到陰溝裡,我……我不如死了算了。」

  小魚兒道:「那東西?那東西莫非不在你身上麼?」

  鐵心蘭眼眶裡已滿是眼淚,道:「那是我騙你的。」

  小魚兒嘆道:「誰要你騙我,這一來你可是自己害自己,我把那破靴子隨手一拋,根本不知道拋在那裡。」

  鐵心蘭當場倒在床上,不能動了,口中喃喃道:「好……很好……什麼都完了。」

  小魚兒微微笑道:「那東西也只不過是張破紙而已,丟了也沒什麼了不起,你又何苦如此著急,急壞了身子可不是好玩的。」

  他話未說完,鐵心蘭已一骨碌爬起來,瞪著他道:「你……你怎知道那……那是張紙?」

  小魚兒笑道:「你若說的就是那張紙,我已從靴子裡拿出來過,紙不但已破了,還是臭臭的,有股臭鹹魚的味道。」

  鐵心蘭整個人都撲到他身上,搥著他的胸,又笑又叫,道:「你這死人……你故意讓我著急。」

  小魚兒笑道:「誰叫你騙我……我早已猜出那東西是在你靴子裡的……你居然想得出把那麼重要的東西藏在靴子裡,可真是個鬼靈精。」

  鐵心蘭道:「你才是鬼靈精,什麼事都瞞不過你,你……你方才真駭死我了。」

  小魚兒道:「但東西還是落在我的手裡,你不著急?」

  鐵心蘭垂下了頭,道:「在你手裡,我還著急什麼?」

  小魚兒道:「你不怕我不還給你?」

  鐵心蘭道:「我不怕。」

  小魚兒道:「好,我就不還你。」

  鐵心蘭柔聲道:「那,我就送給你。」

  小魚兒瞪起眼睛道:「但……但你本來死也不肯將這東西給別人的。」

  鐵心蘭道:「你……你和別人不同。」

  也不知怎地,小魚兒突然覺得心裡甜了起來,全身飄飄然,就好像一跤跌進成堆的棉花糖裡。

  但他立刻告訴自己:「江小魚,小心些,這糖裡有毒的。」他立刻想把鐵心蘭往外推,怎地卻推不下手。

  鐵心蘭悠悠道:「方才你到那裡去了?」

  小魚兒道:「外面……我還瞧見了一個人。」

  鐵心蘭道:「誰?」

  小魚兒道:「這人你認得的……我不幸也認得。」

  鐵心蘭聳然道:「小……小仙女?」

  小魚兒笑道:「對了,就是她。」

  鐵心蘭顫聲道:「她在那裡?」

  小魚兒道:「你打開窗子只怕就可見到。」

  鐵心蘭手腳都涼了,道:「她……她就在外面,你卻還有心在這裡和我開玩笑?」

  小魚兒道:「她就在我面前,我也是照樣開玩笑。」

  鐵心蘭咬著嘴唇,道:「你這人……現在,我們該怎麼辦呢?」

  小魚兒道:「現在,三十六著,走為上策,咱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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