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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們才慢慢的分開,又互相凝視著:「你就是那個黑豹?」「我就是。」「我連做夢也想不到黑豹就是你。」黑豹以前的名字叫小黑,每個人都叫他小黑,但卻沒有人知道他究竟是不是姓黑。「我卻已有點猜到那個來找麻煩的人就是你了。」黑豹微笑著:「除了羅烈以外,還有誰能把我那些兄弟打得狼狽而逃?除了羅烈以外,誰還有這麼大的本事,這麼大的膽子?」羅烈大笑:「我若知道他們是你兄弟,我說不定也寧可挨揍了。」

  黑豹微笑著看了紅玉一眼,淡淡道:「為了這個女人挨揍也值得?」「當然值得。」羅烈拉起紅玉,摟在懷裡:「你記不記得我們以前都很欣賞的那句話?」「就算要喝牛奶,也不必養條牛在家裡。」黑豹微笑道。「不錯,你果然還記得。」羅烈將紅玉摟得更緊:「但現在我已準備將這條牛養在家裡。」黑豹看著他們,彷彿覺得很驚異:「我好像聽說你已跟波波……」「不要再提她。」羅烈目中突又露出痛苦之色:「我已不想再見她。」「為什麼?」黑豹顯得更吃驚。「因為我知道她也絕不願再看見我了,我也已配不上她。」羅烈笑了笑,笑得很苦:「從前的法官,現在早已變了,變成了犯人。」

  「犯人?」「我已殺過人,坐過牢,直到現在為止,我還是個被通緝在案的殺人犯。」黑豹彷彿怔住了,過了很久,才用力搖頭:「我不信。」「你應該相信的。」羅烈的神情已漸漸平靜,淡淡的說道,「我以前會不會為了酒和女人跟別人打架。」「絕不會。」「但現在我已變了,現在我為了一個月的酒錢,就會去殺人。」黑豹吃驚的看著他,顯然還是不相信。「每個人都是會變的。」羅烈又笑了笑,「其實你自己也變了,以前那個用腦袋去撞石頭的傻小子,現在好像已變成了個大亨。」

  黑豹突然大笑:「不錯,在別人眼睛裡,我的確已可算是個大亨。」他用力拍羅烈的肩,「但在你面前,我卻還是以前那個傻小子。」「我們還是以前那樣的好朋友?」「當然是。」黑豹毫不考慮:「你既然已來了,從今天開始,我有的一切就等於是你的。」羅烈面上露出感激之色,用力握緊他的手。「過兩天我一切都會為你安排好的,你要在家裡養牛,我可以替你安排一棟足夠養一百條牛的房子,你要喝酒,隨便你喜歡喝什麼都行,只要你不怕被淹死,甚至可以用酒來洗澡。」

  黑豹並不是個喜歡吹噓的人,但是他覺得在老朋友面前也不必故意作得太謙遜。羅烈當然明白他的意思,所以並沒有推掉他的好意:「你有什麼,我就要什麼,而且要最好的,我既已來了,就吃定了你。」黑豹大笑,顯然對他這種態度很滿意:「但那些都是以後的事,現在我們有更重要的事做。」他又看了紅玉一眼:「你能不能暫時叫你的牛去睡一覺,讓我們兄弟好好的聊聊。」羅烈大笑著推開紅玉,在她豐滿的屁股上拍了一下:「去養足精神,等著我再來修理你。」黑豹看著他的動作和表情,心裡覺得更滿意。這個人對他的威脅和壓力,已不如以前那麼大了。這個人已不再是以前那個法官,彷彿已真的變成了個浪子。最令黑豹滿意的,當然還是因為他根本不知道上個月在這裡發生的那些事。

  「你幾時來的?」黑豹看到紅玉扭動著腰肢走進臥室,忽然又問。「昨天。」羅烈回答:「昨天上午剛下船。」「船上沒有女人?」黑豹微笑著。「就因為在船上做了二十天和尚,所以昨天晚上才會那麼急著找女人。」黑豹大笑:「胡老四就偏偏遇上了你,我早已發現他最近氣色不好,一定要走霉運。」他忽又改變話題,問道:「你一向都在那裡?真的在監獄?」羅烈點點頭:「而且是在一個全世界最糟糕的監獄裡,在德國人眼睛裡,除了德國人外,別的人都是劣等民族,他們最看不起的就是黃種人和猶太人。」

  「你怎麼進去的?」「因為我給過他們一個教訓,我想讓他們知道中國人也和德國人同樣優秀。」羅烈微笑著,「我在他們拳王的鼻子上揍了一拳,誰知德國人的拳王,竟被中國人一拳就打死了。」黑豹又大笑道:「這種教訓無論哪個人只怕很難忘記。」「所以他們雖然明知我是自衛,還是判了我十年徒刑。」「十年?」黑豹揚起了眉:「現在好像還沒有到十年,」「連一年都沒有到。」「但你現在卻已經出來了。」「那只因為德國的監獄也和他們拳王的鼻子一樣,並不是他們想像中那麼結實。」羅烈淡淡的說道,並沒有顯出絲毫不安,越獄在他看來,好像也變得是件很平常的事。

  「所以你這位法官,現在已變成了個被通緝的殺人犯?」「不錯。」「我希望他們派人到這裡來抓你。」黑豹微笑著:「我也想試試德國人的鼻子夠不夠硬。」「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麼要到達裡來?為什麼要住進這間房?」羅烈忽然問,問得很奇怪。黑豹搖搖頭,臉上也沒有露出絲毫不安之色。「漢堡是個很複雜的地方,但無論走到哪裡。都可以看得到喝得爛醉的水手和婊子們成群結隊的走來走去。」羅烈慢慢的接著道:「那裡的歹徒遠比好人多得多,但我卻碰巧遇見了個好人。」黑豹在聽著。

  「他也殺過人,可是為了朋友,他甚至會割下自己一條腿來給朋友作枴杖。」羅烈嘆了口氣:「當他知道只要花十萬塊就可以保我出來的時候,就立刻準備不擇一切手段來賺這十萬塊。」「這種朋友我也願意交的。」黑豹還是面不改色。「只可惜他已死了,」羅烈嘆息著:「就死在這間屋裡。」黑豹彷彿很吃驚:「他怎麼死的?」「我正是為了要查出他是怎麼死的,所以才趕到這裡來的。」羅烈目中露出悲憤之色道:「報上的消息,說他是跳樓自殺的,但我不相信他是個會自殺的人,他就算跳樓,也一定因為有人在逼著他。」

  黑豹沉思著,忽然道:「他是不是叫高登?」「你認得他?」羅烈的眸子在發光。黑豹立刻搖了搖頭:「我雖然沒見過他,卻也在報上看到過一個德國華僑跳樓的消息。」他忽又拍了拍羅烈的肩:「你放心,這件事我一定替你查出來,可是現在我們卻得好好的去吃一頓,我保證奎元館的包子味道絕不比漢堡牛排差。」「現在才六點多,這裡已經有館子開門?」「就算還沒有開門,我也可以一腳踢開它。」黑豹傲然而笑:「莫忘記在這裡我已是個大亨,做大亨並不是完全沒有好處的。」

  現在才六點四十分。天已經很亮了。黑豹的心情很少像這麼樣愉快過,他覺得羅烈已完全落在他掌握裡,也正像是那只壁虎一樣,只不過他現在還不想將手掌握緊。這世上好像有很多人都像壁虎一樣,雖然有一雙很大的眼睛,卻連眼前的危險都看不見。黑豹手搭著羅烈的肩,微笑著長長吸了口氣:「今天真是好天氣。」

  三

  天氣的確不錯,只可惜這地方卻永遠是陰森而潮濕的,永遠也看不見天日。這裡並不是監獄,但卻比世上所有的監獄都更接近地獄。還不到四尺寬的牢房,充滿了像馬尿一樣令人作嘔的臭氣。每間房裡都只有一個比豆腐乾稍大一點的氣窗,除此之外,就再也沒有什麼別的了——甚至連床都沒有。石板地潮濕得就像是爛泥一樣,但你若累了,還是只有躺下去,波波發誓死也不肯躺下去。她被帶到這裡來的時候,簡直不相信在那豪華富麗的大樓房下面,竟有這麼樣一個地方。這地方簡直就連豬狗都待不下去。

  「但姑娘你看來卻只有在這裡耽幾天了,其實你也沒有什麼好抱怨的,這地方本就是令尊大人的傑作。」秦松冷笑著說了這句話,就揚長而去,鐵門立刻在外面鎖上。波波也曾用盡一切法子,想撞開這道門。她撞不開。然後她又用盡全身的力氣大叫:「放我出去,叫黑豹來放我出去。」沒有人回應。連那些看守的人都去得遠遠的,既沒有人理她,也沒有人惹她。每個人都知道她跟黑豹的關係,誰也不願意麻煩上身。現在波波不但已聲嘶力竭,也已情疲力盡。可是她仍然昂著頭,站著。她死也不肯躺下去。

  氣窗並不太高,因為這屋子本就不高。不到一尺寬的窗口上,還有三根拇指般粗的鐵柵,連鳥都很難飛出去。波波咬著牙,喘息著,忽然發覺有人在敲她後面窗上的鐵柵。一個人在輕輕呼喚:「趙姑娘是我。」波波回過頭,就看到一張彷彿很熟悉的臉。但她卻已幾乎認不出這張臉了,本來很年輕、很好看的一張臉,現在已被打得扭曲變形。本來很挺的鼻子,現在也已被打得歪斜碎裂。「是我,小白,就是那天帶你來的小白。」

  波波終於認出了他。她的胃立刻開始收縮,幾乎忍不住要嘔吐:「你……你怎麼會變成這樣子的?」「是秦松。」小白的臉貼在鐵柵上,目中充滿了悲憤和仇恨,「他狠狠的揍了我一頓。」「為什麼?」波波失聲問。「因為我本不該跟你說話的。」小白勉強笑一笑,卻笑不出:「我自己也明白,所以那天你上了樓之後,我就逃了,但秦松還是不肯放過我,三天前就已把我抓回來。」

  「這個畜牲,」波波咬著牙,狠狠的罵,「這裡的人全部跟黑豹一樣,全部是畜牲。」她看著這少年扭曲碎裂的臉,幾乎已忍不住快要哭了出來。「其實他這頓揍也算不了什麼。」小白反而安慰她:「若是換了他們的老七和老八出手,現在我身上恐怕已沒有一塊好肉。」他忽然笑了笑,竟真的笑得出來,道:「何況我逃亡的這三十多天日子過得雖苦,卻也並不是白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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