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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三

  八點正。黑豹已到了百樂門大飯店的四樓,正在敲高登的房門。他右手提著個黑皮箱,裡面裝的是十五萬現款,左手裡的鑰匙輕響如鈴聲。聽到了這種聲音,高登就知道黑豹來了。但高登並沒出來迎接,甚至沒有來開門。他正坐在靠牆的一張沙發上,享受他歐洲大陸式的早餐。他西裝筆挺,頭髮和皮鞋同樣亮,鬍子也刮得乾乾淨淨。你無論在什麼時候看見他,他看來都新鮮得像是個剛生下來的雞蛋。桌子上擺著煎蛋和果汁,他的槍並沒有在桌上。他吞下最後一口煎蛋放下刀叉,才說:「門是開著的。」

  然後黑豹就忽然出現在他面前。黑豹跟他看來永遠是不同的兩種人,就好像豹子和兀鷹,飛刀和子彈,性質種類雖不同,卻同樣殘酷,而且同樣足以致命。「你很守時,」高登看著他,目中帶著笑意:「而且很守信。」黑豹的眼睛也在微笑:「因為你是高登。」「我沒有等你一起吃早點,我知道你寧願吃奎元飯館的麵。」「蝦爆鱔麵,」黑豹微笑著道:「我建議你臨走之前,不妨去試一試。」

  「這次恐怕來不及了,下午兩點有班船,我已訂好了艙位。」高登用餐巾抹了抹嘴:「下次再來的時候,我一定不會錯過的。」「是不是兩個艙位?」黑豹忽然問。「兩個艙位?」「你難道不帶梅子夫人一起走?」高登笑了:「我雖然常常做好事,卻並不是個慈善家,我並不想養她的老。」黑豹也笑了:「難怪你今天早上看來精神很好,若是陪她那種狼虎之年的女人睡了一個晚上,精神絕不會這麼好的。」「你若也想試試,以後不妨到三號碼頭那一帶的酒吧裡去找她,」高登說謊的時候也是面不改色的:「我保證你一定可以找得到。」「這輩子恐怕來不及了,」黑豹笑著說:「等她下輩子再投胎時,我一定不會錯過的。」高登大笑:「想不到你這種人也有幽默感,我喜歡有幽默感的人。」

  「我也喜歡你,」黑豹放下手裡的皮箱:「所以這裡不是十萬,是十五萬。」「十五萬?」「另外的五萬,就算是我送給你的車馬費。」高登輕輕的嘆了口氣:「我希望我也有一天能把五萬塊隨隨便便的送給別人。」「你不是別人,你是高登。」黑豹又道:「何況我還要托你帶個訊給羅烈。」「我一定帶到。」「告訴他,我希望他能到這裡來,這裡的飯足夠我跟他兩個人吃的。」高登笑容中彷彿帶著點諷刺:「我也會告訴他,他若在這裡殺了人,一定不必去坐牢。」「所以你也該回來。」「這裡的飯夠不夠我們三個人吃?」黑豹又笑了:「你總該知道這裡不但有蝦爆鱔麵,也有火腿蛋。」「你的話我一定會記住。」高登站起來,好像已準備送客。

  「你走的時候,我不去送你了。」黑豹笑得很真誠:「但你若再來,無論大風大雨,我也一定去接你。」他微笑著伸出手:「我們就在這裡握手再見。」高登看著他的手,忽又笑道:「我總覺得跟你握手是件很危險的事。」「為什麼?」黑豹好像覺得很意外。「因為你的手就是件武器。」高登微笑著:「跟你握手,就好像伸手去拿一個隨時都可能爆炸的手榴彈一樣危險。」黑豹大笑:「你的確不該冒險,你的手的確比鑽石還值錢,一伸手就能賺十幾萬的人,在這世上的確不很多。」他已準備縮回手。

  「但我還是準備冒一次險,」高登看著他:「現在你已是個了不起的大人物,我能跟大人物握手的機會也並不多。」他終於微笑著伸出手來。他的手修飾整潔,手指細長而敏感。黑豹的手卻是粗糙的,就像是還未磨過的花崗石,又冷又硬。他們的手終於互相握住。黑豹的笑容忽然變得殘忍而冷酷:「你是個聰明人,你的確不該和我握手的。」「為什麼?」高登好像還不懂。「因為我實在不想再看見你這隻手上握著一把槍對著我。」他的手突然用力。他很瞭解自己這一握的力量,高登的手就算是花崗石,也會被他握碎。

  高登卻居然還是在微笑著,笑容中還是帶著一種諷刺之意。然後黑豹就突然覺得手心一陣刺痛,就好像有根針刺入他掌心。他手上的力量立刻消失。高登後退時,左手裡已多了柄槍,漆黑的槍管冷冷的指著黑豹,就像是他的眼睛一樣。黑豹的掌心在流血,卻還是在微笑:「想不到你的手還會咬人。」高登淡淡道:「我的手不會咬人,但我手上的戒指卻是個吸血鬼送給我的。」他攤開了他的右手,中指上戴著戒指,已彈出了一根尖針。針頭上還帶著血。

  黑豹嘆了口氣:「你不該用這種東西來對付一個跟你握手送行的朋友的。」「這個朋友若不想捏碎我的手,這根針也就不會彈出來。」高登用手指輕輕一轉戒指,尖針就又彈了回去。「看來你的確是個很小心的人。」黑豹又在嘆息。「所以你覺得很失望?」「的確有一點。」「你失望的,也許並不是因為我還活著。」高登在冷笑。「你認為不是?」高登搖搖頭:「因為你並不是真的想要我死,你只不過不願我去救羅烈出來。」「你應該知道羅烈是我的好朋友。」高登冷笑道:「以前的確是的,但是現在卻已不同了。」「有什麼不同?」「現在你已是個了不起的大人物。」高登冷冷道:「但羅烈若是回來了,你的地位也許就不會像現在這麼樣穩固。」

  「你以為我怕他?」「你不怕?」黑豹突又大笑:「看來你好像真的很瞭解我。」「因為你自己也說過,我們本是同一類的人,是殺人的人,不是被殺的人。」「現在我是哪種人呢?」「現在我還不能確定。」高登的聲音更冷:「我只希望你不要逼我殺你。」黑豹看著他:「你還希望我怎麼樣?」「我希望你留在這裡陪我,然後再陪我上船去,有你陪著,我才放心。」「你也該知道我是個忙人。」高登冷冷的看著他:「死人就不會再忙了。」他們互相凝視著,就像是兩根針,針鋒相對。

  過了很久,黑豹才慢慢的說:「你說的每句話好像都很有道理。」「因為我說的是實話。」高登道,「實話都是有道理的。」「你難道從來沒有說過謊?」「你聽見我說過謊。」「只有一次。」「哪一次?」「你說你不殺我,是因為我是羅烈的朋友。」黑豹的聲音也很冷。「這是謊話?」黑豹點點頭:「你不殺我,只因為你根本沒有把握能殺我。」高登又笑了,「我的確沒有把握,可是我手槍裡的子彈卻很有把握。」

  「你知不知道以前中國有很多種可怕的暗器?」黑豹淡淡道:「在我這種人面前,所有的暗器都像是廢鐵。」「手槍並不是暗器。」「手槍當然不是暗器,但手槍的性質,卻還是跟袖箭那一類的暗器是同樣的。」黑豹說話的姿勢就像是個大學教授:「手槍比袖箭可怕,只因為手槍裡射出來的子彈,速度比袖箭快得多。」高登在聽著,雖然並不十分同意他的話,又不能不承認他說的也有些道理。

  「所以子彈也並不是完全不能閃避,問題只不過是你能不能有那麼快的動作?」「誰也不會有那麼快的動作,誰也躲不開手槍裡射出來的子彈!」高登的臉色已更為蒼白。黑豹冷笑:「你真的有把握?」就在這一剎那間,他的人已突然豹子般躍起,向高登撲了過去。高登的槍也已響起。沒有人能分辨是高登的槍先響?還是黑豹先開始動作。黑豹的動作幾乎也快得像是一顆從手槍裡射出去子彈。他的左腿上突然有鮮血飛濺,一顆子彈已射入他的腿。但也就在這同一剎那間,他的右腿已重重的踢在高登手腕上。高登手裡的槍飛出,然後就聽見自己肋骨碎裂的聲音。黑豹的拳頭已擊上他胸膛。這一拳的力量,遠比子彈可怕得多。

  高登整個人都被打得重重地靠在牆上,不停的咳嗽,嘴角不停的流血。他想掏槍,但這時他的動作已遠不及平時快了。黑豹已竄過來,握住了他的右腕,用另一隻手替他掏出了槍。高登身上永遠帶著四柄槍,最後的一柄槍是藏在褲子裡的。現在連這柄槍都被黑豹搜出來,拋出窗外。然後黑豹就慢慢的後退,坐到後面的沙發上,冷冷的看著他。

  高登倚在牆上,掏出口袋裡插著的和領帶同色的絲帕,擦乾了嘴角的血跡。黑豹突然笑了笑:「現在你能不能再從身上掏出一把槍來?」高登居然也笑了笑:「我並不是個魔術家。」「像你這種人,身上若是已沒有手槍,會有什麼感覺?」「就好像沒有穿衣服的感覺一樣。」高登嘆了口氣,「我現在簡直就覺得好像赤裸裸的站在一個陌生生的大姑娘面前。」「這譬喻用得很好。」黑豹又開始微笑:「你本該寫小說的。」「我也希望我以前選的是筆,不是槍。」高登苦笑,「只可惜用筆遠比用槍難得多。」「也安全得多。」「的確安全得多。」高登承認,「所以聰明人選擇的都是筆,不是槍。」

  黑豹冷冷的看著他:「我現在還可以讓你有一次選擇。」「選擇什麼?」「你可以轉過頭,從窗口跳出去。」黑豹的表情殘酷得就像是一隻食屍鷹,「你也可以用你的拳頭撲過來跟我拚命。」他拍了拍手,又道:「你看,我們的手都是空著的,我們身上都受了傷,所以這本是很公平的打鬥,誰也沒有占誰的便宜。」高登又笑了:「只可惜我一向都是個君子。」「君子?」黑豹不懂得他的意思。「君子是動口不動手的。」黑豹也笑了,「你只動口?」「我只動口,槍口。」高登慢慢的將那塊染了血的絲巾插回衣袋裡,「我不但是個君子,而且也是文明人。」「文明人?」高登淡淡的微笑著:「你幾時看過一個文明人赤手空拳去跟野獸拚命的。」「我的確沒有看過,」黑豹冷笑:「我只看過文明人跳樓。」高登嘆了口氣:「跳樓的文明人倒的確不少。」

  他整了整領帶和衣襟,蒼白原臉上,居然帶著那種充滿譏刺的微笑。「你還有什麼話說?」「我只有一樣事覺得很遺憾。」「什麼事?」高登的聲音彷彿忽然變得很優雅:「幕已落了,這裡卻沒有掌聲。」他微微鞠躬,動作也優雅得像是位正在舞台前謝幕的偉大演員。然後他就從窗口跳了下去。他跳下去的時候,忽然聽到了黑豹的掌聲。「不管是怎麼樣,這個人來得很漂亮,走得也很漂亮。」幕既已落了,有沒有掌聲豈非都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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