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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六


  這一次,寶玉祇怕竟思索了兩天兩夜。

  白水宮主第一次回來,問道:「你想通了麼?」

  寶玉道:「此事根本不可能。」

  白水宮主道:「好,你好好睡一覺再想。」

  白水宮主第二次回來,問答的話幾乎是同樣的。她第三次回來他的時候,寶玉還在地上的棉褥上睡著——雖然睡臥地上,兩隻眼睛卻瞪得大大的。

  白水宮主飄飄走來,道:「你還未想通?」

  寶玉瞧著她的腳,嘆道:「我還是——」突然從地上一躍而起,狂呼道:「我想通了——我想通了。」

  他狂奔了一圈,衝到白水宮主面前,喘息著道: 「不錯,那第一、二招的確是可以從死角擊出的,只要你身形架式擺得巧妙,無論從任何角度都可擊出招式。」

  白水宮主失聲道:「真的?」

  寶玉大聲道:「這種事怎會有假?」

  白水宮主默然半晌,緩緩頷首道:「很好——很好——很好。」她一連說了六七句很好,突又大聲道:「你既已想通此招,便已天下無敵,既已天下無敵,便無人可攔阻於你,你還不走做甚?」

  寶玉道:「是。」立刻轉身,大步而出。

  白水宮主果然沒有攔阻於他,但卻似發出一聲輕輕的嘆息。

  那知寶玉走了兩步,突又轉身,大聲道:「我還不能走。」

  白水宮主道:「你還有什麼事麼?我早已說過,你想問的話,我此刻還不能回答你,也許,等到你再來之日,我會——」

  寶玉大聲截口道:「不是這件事,我——我並非一個人來的,此刻自也不能一個人出去。」

  白水宮主覆面的輕紗,突然起了一陣輕微的波動,也不知是嘆息,還是在微笑,她柔聲道:「你還要等小公主?」

  寶玉道:「正是。」

  白水宮主道:「她不會出來的,你若要等她,祇怕要到很久。」

  寶玉道:「縱然等上一生,我也要等她。」

  白水宮主道:「你真的能等她一生?」

  寶玉怔了怔,緩緩垂下了頭,黯然道:「不錯,外面還有許多事要我去做,與白衣人之一戰,我更不能逃避,我——我不能讓天下人失望。」他霍然抬頭,嘶聲道:「但若沒有她,我又怎會有戰勝的希望?」

  白水宮主悠悠道:「為什麼?」

  寶玉慘笑道:「我這一生,可以說只是為兩個人而活著,一個是白衣人,我要活著戰勝他,另一個,就是小公主。我這一生若能有什麼榮譽,有什麼成就,全都是為了她,她若不在我身旁,我——我——」

  他熱淚突然奪眶而出,大聲道:「若沒有白衣人,我武功必定不會有如此成就,但若沒有小公主,我——我祇怕根本活不到今日。」

  白水宮主默然半晌,緩緩道:「方寶玉居然也會如此癡情,真是誰也想不到的事,但是——這些話你為什麼不當面告訴她?」

  寶玉垂首道:「她是個倔強的女孩子,她一心只以為我想勝過她,卻不知我辛苦奮鬥,只不過是為了白衣人,怎會是為她,我——我其實寧可輸給她,什麼事都輸給她——這些話我又怎能告訴她?縱然告訴她,她又怎會相信?」

  白水宮主輕嘆道:「若換了是我,我就會相信的——若換了是我,對這樣的真情必定不會捨棄,只可惜她——」

  錦幔後突然有人嘶聲大呼道:「我也相信的——我此刻終於相信了。」

  一個人如飛掠出,痛苦著撲入寶玉懷裡,她流雲般的柔髮披散,珠玉般的面靨已憔悴,正是小公主。

  寶玉緊緊擁著她,像是擁抱著自己的生命,也不知過了多久,他輕輕捧起了她的臉,心裡有千言萬語要說,口中卻只是說了句:「你瘦了。」

  小公主悽然一笑,垂首道:「還不是為了你。」雖只這淡淡的兩句話,豈非已勝過千言萬語。

  那錦幔後突又傳出兩聲蒼老的嘆息,嘆息中自然也夾雜著歡愉的微笑,只可惜寶玉沒有聽到。

  但白水宮主卻聽到了,她回眸瞧著那邊,柔聲道:「願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

  ***

  海濱,仍然和七年前紫衣侯與白衣人決戰時沒有什麼兩樣,海水,依然同樣湛藍,陽光,也依然同樣燦爛。

  卓立在海濱的白衣人,也像和七年前全無改變。

  他那一身白衣,在陽光下仍然白得耀眼,他披散著的黑髮,也仍然黑得發光,他那槍一般筆直站著的身子,也仍然散發著一股逼人的霸氣——他若有什麼改變,那只是他目光更明銳,面容更沉毅,那口劍,那口奪魂的寶劍,在眾人眼中看來,也更輝煌,更懾人,自劍尖滴下的鮮血,也更多了。

  三天,血腥的三天。

  天下的英雄,自四面八方趕來,彷彿就為的是等著他那追魂奪命的一劍,已不知有多少人死在劍下。

  長劍上的光芒,正是被血洗出來的。

  白衣人手持長劍,站在那裡,他背後是一望無盡的大海,他面對著的,卻是當今天下武林的英雄。在茫茫的海洋與莽莽英豪間,他看來顯然更孤立,更寂寞,他目光落寞地四下轉動著,冷冷道:「七年——七年來中土武林之武功,為何非但全無精進,反而後退了,紫衣侯一死,難道竟真的後繼無人?」

  他冷漠而尖銳的語聲,響徹海濱,但面對著他的千百英豪,竟沒有一人能答得出來。他們胸中的熱血雖然在奔騰,雖想衝出去與他決一死戰,但這三天來,那一具具抬走的死屍,已使他們的熱血冷卻。

  衝出去的人,沒有一個是能活著回來的,他們的膽已寒了。突然,人叢中有人大呼道:「公孫不智,你躲在那裡?方寶玉既然還沒來,他不敢來,你就該替他出去,清平門下,難道都是膽小鬼麼?」呼聲尖銳,竟似是女子的聲音。

  群豪間立刻起了騷動,已有人紛紛應聲喝道:「不錯,方寶玉不敢來,公孫不智就該出手,你們總不能只是瞧著別人去死。」呼聲越來越大,應聲之人越來越多。

  突見一人自人叢中狂奔而出,口中大呼道:「公孫不智與莫不屈已四出尋找方寶玉去了,你們若要他們死,我金祖林就代他們死吧!」他手提花槍,發狂般衝向白衣人。

  白衣人冷冷瞧著他,只等他衝到面前,身形突然一閃,金祖林不由自主,竟筆直衝入海浪裡。

  白衣人冷笑道:「我乃為武道而來,並非來成全這些無知莽漢的愚忠愚死,你們若要求死,只管自己去死吧,還不配我來動手。」

  金祖林呆呆地站在海水裡,再也沒有勇氣衝上來,群豪面面相覷,亦都不禁為之默然垂首。

  白衣人仰天長嘆道:「芸芸天下,竟真的再無一個值得我動手的人了麼?——我縱能以這些愚人之血,染紅了大海,又有何用?」他掌中長劍緩緩垂落,揮手道:「去吧——全都去吧——我饒了你們。」

  這些話聽在群豪耳裡,真比殺了他們還要難受。

  金祖林滿面熱淚,「噗」地在海水中跪下,嘶聲大呼道:「天呀!當今天下,除了方寶玉外,難道就沒有一個能和他動手的人了麼?當今天下,難道只有方寶玉一個是人,方寶玉若不來,我們難道只有聽著別人辱罵恥笑——」慘厲的呼聲,像鞭子般抽在群豪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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