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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八


  水天姬與萬老夫人都不禁瞧得驚心動魄,幾乎已忘了自己的生死存亡,也已繫於「一線」。

  只見胡不愁雖傷不了伽星,伽星也纏不住胡不愁。但,突然間,「喀嚓」一響!一個浪頭拋來,木筏立時四分五裂。

  水天姬失聲呼道:「胡不愁——」呼聲未了,她身子已被海水淹沒。

  隱約間,似乎也有人高聲喚道:「水天姬——」但呼聲已被海浪聲,與伽星的狂笑聲擾亂,水天姬雖想掙扎著向呼聲處游去,卻總是辨不出方向。幸好她水性精通,三兩個浪頭過去,她身子便已浮起。

  只見海面上到處飄流著木桿、斷索,以及一些由海島上帶來的食物,貝殼——但卻瞧不見人。水天姬突覺悲從中來,立刻淚流滿面。她關心的不是伽星大師,更不是萬老夫人,也不是她自身的生死安危,她關心的只是胡不愁。

  她突然發覺,她對別人竟也會比對自己更關心,這簡直連她自己也不能相信,不敢相信。她伸手攀住一根木頭,嘶聲呼道:「胡不愁——胡不愁——你在那裡?」

  呼聲激盪在海上,海浪也似在陪她嗚咽。她眼前漸漸模糊,也不知是海水,還是淚水模糊了她的眼睛,她聲音漸漸嘶啞,漸漸什麼也瞧不見了。

  她暈暈迷迷,也不知過了多久,突然發覺有一隻手在撫摸著她的頭髮,一個低沉的語聲在她耳邊溫柔地說道:「醒醒,醒醒,我在這裡——」

  水天姬斗然自暈迷中醒來,胡不愁果然已在她身畔。一時之間,她心情之激動,實非任何言語所能形容,她再也顧不得一切,緊緊抱住了胡不愁,喃喃道:「你不要走——你永遠再也莫要離開我——」

  胡不愁只覺嘴裡鹹鹹的,是海水?是淚水?他什麼也說不出——他什麼也不必說了。

  ***

  柔情雖美,密意雖甜,但現實卻更殘酷。兩人暫時雖忘卻了一切,但漸漸就覺得手掌發疼,發麻,身手也發疼、發麻——兩人還在怒海中。

  海天茫茫,怒海無情。

  他兩人雖能暫時依附著這根木頭,但又能支持多久?可愛的陽光,此刻也變得更可恨起來,照得他們眼發花,嘴發乾,全身皮膚發裂。

  終於水天姬道:「萬老夫人呢?」

  胡不愁道:「不知道。」

  水天姬道:「伽星——」

  胡不愁道:「不知道。」

  水天姬道:「看來只有我們兩人還活著。」

  胡不愁輕嘆道:「不錯。」

  水天姬嫣然笑道:「只要我們還活著,就能回去。」

  胡不愁道:「不錯,我們一定能回去。」

  水天姬道:「我們不久就會見到你想見的那些人了,莫不屈、金不畏、公孫不智,還有方寶兒——是麼?」

  胡不愁道:「還有我的師傅,你的母親——」

  水天姬笑道:「我們不久就能喝到甜甜的水,那比海水要甜得多——還有舒服的床,新鮮的水果——是麼?」

  胡不愁道:「你想吃什麼,就有什麼。」

  水天姬嫣然笑道:「我想吃水蜜桃,大白梨,還有西瓜,又甜又大的西瓜——」「瓜」字還未說出,突然放聲大哭起來,痛哭著道:「我們何苦還在自己騙自己,你知道,我也知道,我們是再也不能回去的了,什麼人我們都已見不著。」

  胡不愁黯然,只有撫著她的頭髮,喃喃道:「莫哭——莫要哭——」除了這句話,他還能說什麼?他的確知道,他們的生命的確已不能再活多久。

  水天姬也不知哭了多久,方自抽泣著道:「你可知道,自從我長大後,就只有笑,就只有瞧別人哭,自己從未哭過,但今天,我——我竟哭了兩次。」

  胡不愁道:「你——我——」

  水天姬道:「其實我不該哭的,我本該笑的——有你在旁邊陪著我,我還有什麼遺憾?我還要再求什麼?」她果然笑了,但這笑,卻比哭更令人心碎。

  胡不愁啞然道:「想不到——想不到你會對我——」

  水天姬道:「我也想不到我會對你這樣——這是緣,不是麼?若不是這許許多多的災難,我又怎會和你在一起?」

  胡不愁道:「災難——許許多多的災難——我該恨,還是該感激?」

  水天姬道:「我要感激的,若不是如此,我祇怕永遠也不知道我也有真實的情感——有了真情,死又算什麼?」

  死又算什麼?以死亡來證實的愛,豈非最真實的麼?

  ***

  陽光落下,星辰昇起,星辰落下,陽光又昇起。

  日去夜來,兩人已不知過了多少天,只知自己的精神已漸漸崩潰,嘴巴已乾得再也說不出話來。但此時此刻,兩人已不用再說話了。兩人的心,已融化在一起。兩人已可靜待死亡,而無遺憾,真的無憾麼?只不過是雖有遺憾,也無可奈何而已。

  又不知過了多久,水天姬睜開眼睛,凝注胡不愁,輕輕道:「親愛的——永別了!」

  胡不愁道:「你說什麼?」

  水天姬道:「我已受不住了,要——要先去了。」

  胡不愁嘶聲道:「你——你不能。」

  水天姬悽然道:「再掙扎下去,也不過是多受苦而已,你——你還是讓我早些走吧,你難道情願讓我多受苦麼?」

  胡不愁道:「但你——我——」他嘴裡雖已說不出話來,但一雙手卻緊拉著她不放。

  水天姬道:「讓我走吧,求求你,讓我走吧!」

  胡不愁一咬咬牙道:「若是要走,咱們就一齊走。」

  水天姬嘶聲道:「你不能,你不能——你還有機會。」

  胡不愁悽然笑道:「你走了,我還有什麼機會,你難道還不知道,這許多年來,我是憑著什麼支持下去的,能夠和你在一起死,我已覺得心滿意足,你——」突然放聲大呼道:「啊,你不必死了,我也不必死了!你瞧,那是什麼!」

  白雲下,碧海上,竟已出現一點帆影!

  ***

  生命,畢竟是可愛的。能夠和真心相愛的人在一齊死,固然已十分幸福,但能夠和相愛的人在一起生活,那總要比死好的多。胡不愁、水天姬拼命划著那根木頭,他們也不知是那裡來的力氣——船,果然漸漸近了。

  胡不愁放聲大呼道:「船上的朋友,能不能把船駛過來,救我們一救。」

  船上沒有回應。

  胡不愁大呼道:「船上的朋友,可聽見我的話麼?」

  那艘船卻只是在海面上飄蕩著,既不駛近,也不遠去,船上雖接著帆,卻瞧不見操作的水手。

  水天姬失聲道:「船上像是沒有人?」

  胡不愁道:「奇怪,的確有些奇怪。」

  水天姬道:「這艘船莫非已被海盜洗劫,船上的人已死光了?」

  胡不愁道:「無論如何,咱們先設法上船再說。」

  上船,本是件容易的事,但水天姬與胡不愁卻不知費了多少力氣,上得船後,兩人已是氣喘吁吁。但畢竟他們已上了船,他們的生命,總算已有了可靠的依託,死亡,似乎已離他們遠去。

  只是兩人還不能十分開心——

  胡不愁道:「船上果然沒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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