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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六


  陽光雖仍燦爛如故,但天地間卻似充滿了寒氣,只因胡不愁與伽星大師此刻已面面相對,站在那裡。寒氣,便是自他兩人身上發出來的。

  若換了七年以前,胡不愁莫說與伽星大師動手,簡直連站都不能和伽星站在一齊,但此刻,這少年與伽星面面相對,無論氣概、神情,竟已都不在這名震天下的異僧之下,竟已隱然而有宗主大師的風範。

  伽星大師面上得意的笑容早已消失不見。以浸淫武道數十年的經驗,他已感覺出這少年身上散發出的劍一般的銳氣,他已感覺出這少年對他的威脅。

  自七年暗室生活中脫出的胡不愁,正似一柄劍——一柄新型的利劍,突然自劍鞘中拔出來。那鋒芒縱不耀眼,但劍氣卻已可砭人肌膚。面對著這少年,伽星大師一時間竟不敢出手。

  水天姬直著眼瞧著,面上雖仍笑不出來,但目中卻已有了欣慰的笑意——她總算沒有白等。她等待著的人,終於脫穎而出。這一戰無論勝負,胡不愁都已算對得起她。

  萬老夫人也在直著眼瞧著,口中喃喃嘆道:「想不到這一戰竟要耽誤這麼久時候,祇怕,日落黃昏時,他們還未必能分得出勝負。」她武功雖不能列入當代絕頂高手之列,但經驗是何等豐富,當代名家之高手,她祇怕瞧得比任何人都多。

  此刻,她已瞧出伽星大師遲遲不敢出手的原因——這少年的銳氣,已激發了他的敵愾之心。他此刻心中祇想著如何能一招便將這少年擊倒。至少,也得在一招中佔得先機,先折這少年的銳氣,使得這少年的潛力不能發揮出來。否則,今日之一戰,便必將陷入苦戰。伽星大師遲遲不出手,正是最正確的策略。

  萬老夫人喃喃道:「伽星果然是好手,胡不愁呀胡不愁,你遲早總是要完的。」她自也算準,伽星不出手,胡不愁也是不敢出手的。

  ***

  但萬老夫人卻算錯了。

  胡不愁目中突然神光暴射,雙掌突然閃電般擊出。這一招看來毫無奇詭玄妙之處,但招式卻是說不出的博大、淵深,又似能將一切奇詭玄妙都包含在其中。這一招本身縱無奇詭玄妙之處,但戰略之運用,卻是玄妙之極,正是「攻其不備」的至上戰術。

  只因伽星大師實也未料到胡不愁敢出手。他心中盤算的,乃是如何進擊,而非如何防守。胡不愁這一招出手,正是已將戰術揉合在武功中——這正是古來所有宗匠大師成名之必須因素。

  水天姬忍不住脫口輕呼道:「好!」這一招無論是否得手,委實都值得別人叫好。

  ***

  但伽星大師究竟也不愧是一代武學宗匠,其應變之速,委實也絕非一般江湖武客所能想像。在這快如霎眼的剎那之間,他竟也能驟然將全身真力提到雙掌上,迎著胡不愁的掌風推了出去。

  這正是立分勝負的一掌。

  這正是性命交關的一掌。但胡不愁強煞也不過只是個二十多歲的少年,又怎比得上伽星大師浸淫六十年內力之深厚。世上又有幾人比得上伽星大師內力之深厚。

  水天姬只望他快些變招,以學自紫衣侯武功秘笈中的招式,專對付伽星,勝負還不致絕望。那知胡不愁雙掌仍直擊而出。「砰!」雙掌暴接。水天姬立刻閉起眼睛,慘然道:「錯了——完了——」

  ***

  但錯的竟不是胡不愁。胡不愁內力雖不深,但這七年來,他在那密艙暗室中,也不知多麼苦悶、焦急、艱苦、寂寞——這七年來他精力全然無從發洩,他的忍受實已到了極限,此刻,他所忍受的一切,全自這一掌中發洩而出。

  七年,縱是點滴雨水,也會聚流成河。七年的沉積,決然發出,這力道又是何等巨大。這力道又豈是他人所能想像得出。「砰」,雙掌暴接。

  ▼第五十四章 靈犀一點通

  這一掌已並非全是內力與內力的比拼,而是少年奔放的精力與老年累積的潛力之對決。雙掌相接,伽星大師整個人竟被震得飛了出去。萬老夫人失聲驚呼。水天姬喜極狂呼。

  胡不愁木立當地,動也不動,陽光照著他矮小的身子,在萬老夫人眼中,這身子似已突然變得十分巨大。就連他身上那破爛的衣衫,都似已變為輝煌的盔甲,他那滿頭亂髮,在陽光下也似變為帝王的黃金冠冕。

  伽星大師掙扎著爬起,又跌下。他嘴角已沁出鮮血,身子也難爬起,但口中卻突然狂笑道:「好!好!老僧果然沒有白等——紫衣侯的秘笈果然天下無雙,竟能使這毛頭小子勝過了老僧——」

  胡不愁木然道:「只可惜你是瞧不到那秘笈的了。」

  伽星大師大笑道:「只要這種絕代武功能留傳後世,便是武道之幸,便是後人之福,我瞧不瞧得見,又算什麼?」

  胡不愁望著這倒在地上辛苦掙扎,瘋狂大笑的異僧,心中突然不由自主生出一種佩服之意。他的一生,委實只有一個目標。向武道的巔峰邁進。無論他是否成功,他的確已盡了最大的努力。胡不愁嘆息一聲,忍不住走過去將他扶起。

  突然水天姬嬌笑喝道:「你這老妖精,還想往那裡逃?」

  胡不愁轉身望去,水天姬已拉住了萬老夫人的衣領。

  ***

  萬老夫人早已悄悄想溜,但還未溜出三步,便被水天姬一把捉住,她身子一軟,便已跪倒在地,苦著臉道:「水姑娘,你——你何必又來難為我老婆子?」

  水天姬笑道:「難為你?我本該一瞧見你就宰了你才是。」

  萬老夫人顫聲道:「我老婆子對水姑娘一向不錯。」

  水天姬嬌笑道:「你對我不錯?我將你當做知心朋友,你卻千方百計地要害死我,這難道也算對我不錯?」

  萬老夫人道:「但——但我老婆子雖然有過,卻也有功的。」水天姬笑得越甜,她便越是害怕,怕得連舌頭都短了,只因她深知水天姬殺人的時候,總是在甜笑著的。

  水天姬果然笑得更甜了,柔聲笑道:「你還有功?你有什麼功?我倒要聽聽。」

  萬老夫人道:「若不是我老婆子,胡不——胡大俠此刻祇怕還在那密艙中,又怎麼會出來,又怎麼會擊倒伽星大師?」

  水天姬格格笑道:「你這張嘴呀,果然能將死人都說活,但我可不聽你這一套,無論你怎麼說,我還是要——」

  突聽胡不愁道:「你饒了她吧!」水天姬回首一笑,道:「為什麼要饒她?這老妖精害的人還不夠?」胡不愁嘆道:「但她說的本也不錯,若不是她這一逼,我當真不知要到何日才敢出來,在那密艙中,我委實已全無自信。」

  他嫣然一笑,接道:「若不被她這一逼,說不定我永遠都不敢出來也未可知,」

  水天姬凝目瞧著他,瞧了許久,終於嫣然一笑,柔聲道:「好,你說饒了她,就饒了她,我什麼都聽你的。」像她這樣的女孩子,若是對人狠毒,那當真比任何人都狠毒,她若是對人溫柔起來,那卻又當真比任何人都溫柔。

  胡不愁笑道:「謝謝你。」七年的黑暗、艱苦與寂寞,已使他往昔終日掛在嘴角的笑容,顯得有些生澀,但看來卻另有一種魁力。

  水天姬凝注著他,輕輕道:「我本該謝謝你才是。」突然在他面頰上輕輕吻了吻,燕子般掠回茅屋。

  ***

  等水天姬再從茅屋中出來時,胡不愁已在小溪中洗清了七年的汙垢——若非有絕大的定力與決心,這七年的汙垢,又豈是任何人所能忍受,

  五色帆已卸下,水天姬手中已多了個包袱。

  是該走的時候了。

  胡不愁道:「萬老夫人乘來的船,不知還能不能用?」

  萬老夫人趕緊道:「能用的。」

  水天姬笑道:「船只要不沉,我就有法子叫它走。」

  胡不愁道:「船上還有人麼?」

  萬老夫人道:「有的,但卻已被伽星殺了。」

  胡不愁長長嘆息了一聲,轉目望去,只見伽星已坐起,盤膝坐在地上,就像是木頭雕的,動也不動。他的人雖未死,但心卻已死了。他已知道自己永遠再也不能登上天下武道的巔峰。

  胡不愁嘆道:「萬老夫人,你扶起他吧!」

  水天姬道:「扶起他?你要帶他走?」

  胡不愁道:「無論如何,此人終究是一代武林宗師,咱們豈能將他棄之於不顧?」

  水天姬嫣然笑道:「世人皆欲殺,汝意獨憐才。」

  胡不愁笑道:「不錯。」

  伽星大師似已完全麻木,萬老夫人去扶他,他就站起來,萬老夫人要他走,他就舉步。

  胡不愁自那密艙中捧出了數十本黃絹書冊,用五色錦帆仔細包起,他一舉一動,都是那麼謹慎而恭敬。甚至連水天姬,瞧見這些書冊時,都不禁肅然起敬。這正是一代奇俠紫衣侯畢生心血的結晶,這正是天下武功精華之所在,這正是絕世的寶物。

  萬老夫人雖不敢去瞧,也忍不住要去偷偷瞧上幾眼。只有伽星大師,他甚至連眼珠子都未動一動。他似已自知絕望,瞧也不過徒增悲痛。

  胡不愁背起包袱,萬老夫人當先帶路。

  水天姬目光四轉,幽幽道:「這麼多年來,沒有一天我不想趕快離開這鬼地方,但如今真要走,我竟有些捨不得走了。」她嫣然一笑,接道:「直到現在,我才發覺這鬼地方竟是如此可愛,假如有一天,我能拋開一切,住在這裡,那我真的什麼地方都不想去了。」

  胡不愁凝注著她,微微笑道:「只要你真的這麼想,那一天總會來的。」

  水天姬道:「真——真的麼?」胡不愁道:「真的。」

  兩人目光相遇,心頭都不禁泛起一種甜蜜之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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