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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二


  馬叔泉又羞又惱,淚珠在眼眶裡直轉。她以槍尖指著蔣笑民,恨聲道:「你好!你好!我再也想不到你竟如此沒良心,竟敢如此對我——我——我恨死你,恨死你了!」蔣笑民微微笑道:「我又未對你怎樣,你何苦如此恨我,我只不過要教朋友們知道,『小花槍』馬大俠乃是個女子。」

  馬叔泉跺足大叫道:「女子又怎樣?女子難道就不是人麼?告訴你,不管女子男子,都是一樣的,男子可以做的事,女子也可以做。」

  蔣笑民冷冷道:「男子可以浪蕩江湖,女子行麼?」

  馬叔泉道:「為何不行,誰說不行?」

  蔣笑民道:「擁擠吵雜之客棧中,男子可以與人雜睡,女子行麼?苦旱無水之地,男子可以與人共浴,女子——」馬叔泉道:「放屁放屁,這些都不是理由。」

  蔣笑民道:「這些既不是理由,女子既與男子完全一樣,你又何必假冒你夭折的兄長之名,假冒男子,才敢出手與人爭雄?」

  馬叔泉怔了一怔,道:「這——這——」

  她實在辯不過他,眼淚只有流下,頓足大駕道:「你好,你是小賊,我——我——到你家去告訴你媽——」頓足飛身而起,掩面狂奔而去。

  他兩人這番對話,群豪本就聽得又是驚奇,又是好笑,此刻聽了她竟使出了最後的法寶,再也忍不住笑出聲來。

  充滿殺機的山坪上,不免出現了些輕鬆之氣,這就是生死相搏的泰山大會上,唯一的輕鬆插曲。

  丁老夫人乾咳一聲,忍住笑道:「第四陣蔣笑民蔣大俠勝,第五陣『天刀』梅謙梅大俠,『巨靈斧』方長冬方大俠。」

  ***

  「天刀」梅謙這四字一說出口,群豪立刻肅然。這四個字,個個似乎有一種懾人的魔力,這四個字彷彿正象徵著快刀!殺機!鮮血!死亡!

  刀,閃亮,準確,迅速,銳利。

  斧,卻是沉重,強大,而微顯笨拙。

  巨斧開山,威勢凌人,虎虎的破風聲,震懾著每一人的心神,但刀光一閃,再閃,三閃。持斧人便倒了下去。

  沒有驚呼,也沒有喝采,只因群豪都已被梅謙刀法中所顯示的那種無情與冷酷所震懾,連喝采都已忘記。

  「天刀」梅謙已自懷中取出一方絲巾,擦乾了刀鋒上的鮮血,他面上絕無絲毫表情,神情間亦無絲毫變化,一到了擂台上,他整個人都似已變作一種機械,不再有人類的憐憫、同情、驚惶、恐懼——不再有人類的任何感情,一種奇異的力量正推動著他,他唯一的目的,就是盡速將對方置之死地。

  一木大師沉聲嘆道:「三刀,僅僅三刀,絕沒有一刀是多餘的,浪費的,他甚至在動手殺人時,也絕不肯多浪費一絲力氣。」

  丁老夫人道:「這絕非中土流傳的刀法。」

  一木大師嘆道:「不錯,這刀法必定自東瀛流傳而來的,我國的刀法中,縱有犀利辛辣的宗派,也必定含蘊著一些藝術,一些人性,但這刀法卻完全不講藝術,完全以殺人為目的,這刀法雖然精萃準確,但卻是小人的刀法,只講功利,只求有用,縱至巔峰,亦為老僧所不取。」

  丁老夫人嘆道:「大師立論之精闢,當真說出了前人所未能說出之精義,藝術與功利,君子與小人之分,正是我國刀法與東瀛刀法之間的差別所在,這——唉!這祇怕兩國人民的天性也有著極深的關係。」

  一木大師道:「正是如此,泱泱大國,君子之風,自非他人所能及,小人的刀法,縱能稱快於一時,但也絕對不能與我國含蘊、博大而持久的刀法相比——刀法正如人情,凡人只求功利終必自焚其身,此理殆無疑義。」

  萬子良突然道:「這梅大俠卻令在下想起一個人來。」

  丁老夫人道:「誰?」

  萬子良徐徐道:「東海白衣人。」能聽得見他說話的人,聽到他說出這五個字,都不禁為之倒抽了一口涼氣。

  丁老夫人默然半晌,嘆道:「不錯,梅大俠的神情作風,的確有幾分與東海白衣人相似,這祇怕乃是因為兩人俱是自東瀛而來。」

  萬子良道:「東瀛之武士,多有一種為『武道』殉身的犧牲精神,他自己早已準備一死,是以他們殺了人後,也認為是理所當然之事。」

  一木大師嘆道:「這便是他們的可怕之處,但我國俠義,雖然生性較為和緩寬容,但又何嘗沒有『明知不可為而為』的殉道精神?平時我國人民能凡事容讓,但容讓到了限度,必將振臂而起,不屈不撓,艱苦奮鬥到底——萬施主不妨拭目以待,無論任何爭戰,最後之勝利,必屬我輩。」

  這些武林名俠縱論高談,所談論的問題,實已探索至「武道」與「人性」中最最深奧之處。

  屍身已被抬下,鮮血再次被沖洗。

  丁老夫人嘆息一聲,道:「第五陣,梅大俠勝,第六陣,亦乃此第三度決戰之最後一陣,『天上飛花』冷冰魚冷大俠——」目光四掃一眼,語聲突然停頓。

  這時方寶玉才發覺此次泰山大會,實早已到了白熱化的準決戰階段。在此之前,至少已經過了二十場以上激烈緊張,動人心弦的大戰,至少已有二十位以上平日亦是聲名顯赫,不可一世的武林高手,在這許多場大戰中無聲無息地被淘汰,甚至被毀滅,被犧牲。

  他們的聲名,昔日在武林中本也如天際的明星,曾經照耀過一時,也曾經眩亂了不知多少人的眼目。這些明星之所以能夠昇起,必定曾經過一段辛勞的掙扎,奮鬥;而此刻,在這泰山之上,這許多明星的隕落,竟是如此平淡,如此不受重視——這是不是因為人們熱血澎湃中,已將別人的血淚與生命瞧得十分輕賤?抑或是因為另幾位明星的明亮輝煌,早已奪去了殞星的光采?

  寶玉不願也不能探索出這其中的原因,他也無法了解丁老夫人語聲為何突然地停頓?為何竟未說冷冰魚對手的姓名?

  只見丁老夫人慈祥、鎮定、而嚴肅的面容上,竟似有些話不能出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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