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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七


  冷冰魚「破雲震天筆」已在不知不覺間悄悄滑出——這一招沒有任何驚人的力道,詭異的架式,但輕、靈、巧、快、穩,言語難敘,這一招看來絲毫不覺辛辣,但銀光顫動,已將楊不怒前胸「玄機」、「將臺」、「乳泉」之間的十處大穴,完全籠罩。

  楊不怒擰腰轉身,鬼頭刀如閃電,如狂飆,勢如風捲落葉,式如鳳凰展翅,白銀光下反揮而出。這一刀連削帶打,自對方不意中攻出,攻向對方無法招架之處,用的當真是狠極、險極!

  那知冷冰魚還是紋風不動,直等這一刀已堪堪到來,手腕一擰,筆柄已恰巧點中了他刀尖之處。鬼頭刀立被震開,「破雲震天筆」筆身已隨著那手腕一擰之力,亂灑而出,這一招亦攻亦守,攻守完全融於一剎那間,妙造天成,渾然自如,其狠辣、凶險處,又遠在楊不怒那一刀之上。

  兩招拆過,齊星壽等人面上憂慮之色,已更見沉重。

  潘濟城本與齊星壽併肩而立,此刻不禁悄然嘆道:「楊七俠體力已是強弩之末,兵刃更不稱手,以己之短,攻人之長,祇怕——唉!十招之內,他兵刃便當真要脫手了。」

  齊星壽濃眉深皺,沉聲道:「何況冷冰魚仗以威震武林的『飛魚穿魚式,凌空十八刺』還未使出,便已著著佔了先機——唉!淮陽門的英名,莫非真要在今日斷送?」

  潘濟城道:「但願有人能替下楊大俠,否則——」

  齊星壽苦笑道:「此間人又有誰有把握能是冷冰魚的敵手?」

  潘濟城雙眉一軒,但隨即垂下頭去,長嘆不語。

  就在這時,黑暗中不知是誰突然大聲喝道:「第五招——是第五招了,看來不必十招,『淮陽』楊不怒兵刃便將脫手。」就在這短短五招間,楊不怒鼻窪額面,果然已現出了汗珠,鬼頭刀使出,也不再有那種令人動魄驚心的威力——

  ***

  竹林中人目光中的痛苦與矛盾之色,已尖銳得有如兩柄剪刀,幾乎要將他的心一片片剪成碎片。黑暗中,雖看不清他的面色,卻已可看出他連手指都已顫抖起來,他身子也已緊張而繃緊。他不能也不忍在這裡袖手旁觀,看著楊不怒將一世英名葬送,但他也不能出去,只因他出去後,只有毀了楊不怒。也毀了他自己。

  只見楊不怒一刀劈出,刀勢雖仍筆直,但刀尖已有輕微顫抖——他力道已無法貫注到刀尖之上。冷冰魚第六招使出,銀光盤旋,已將楊不怒身形完全籠罩,無論任何人都已可看出,他三招之內,已可使楊不怒落敗。

  竹林中人腳步邁出,又縮回——也就在這時,他身後假山石隙間,突然傳出一聲短促而尖銳的呼喚,喚道:「方寶玉!」這三個字有如一枝冷箭,一箭射入了他心裡,他身子一震,並未回頭——不問而知,他便是才脫魔窟的方寶玉。

  石隙間語聲又已冷冷接道:「方寶玉,楊不怒為了你,正在與人苦戰,眼看便將落敗,你卻躲在這裡,你還算是人麼?」

  方寶玉咬住牙,不回頭,沉聲道:「你是誰?」

  石隙中人道:「你不必問,也該猜得出的。」

  他兩人說話雖然俱都十分急促,但這時冷冰魚已使出第八招來,銀光如電,楊不怒抬臂揮刀,迎向銀光。他雖已明知這一刀萬萬接不住冷冰魚這一筆之力,但他除了揮刀迎筆之外,既別無他法招架,更不能閃避——他又已別無選擇的餘地。

  銀光與刀光相接,銀光突然頓住——「破雲震天筆」與鬼頭刀邊緣已輕微接觸,銀筆雖未擊下,鬼頭刀也無法撤回,也無法移動,只因他刀勢一動,銀筆立將乘勢而下,鬼頭刀便必將撒手飛出——楊不怒此刻已有如被壓在巨石下的蚯蚓一般,已只有聽人宰割。

  這是勝負分際之一剎那間,淮陽派的聲名,眼見已將在這一剎那間葬送,四下觀戰群豪,都已在不知不覺間為這緊張的局勢而屏息,園林死寂,風吹草動,甚至連呼吸之聲都已不復再聞。

  冷冰魚一招仍未擊下。

  燈光下,只見他冷傲的面容上,已泛起輕蔑與譏嘲之色,冷冷道:「楊不怒,你若不願我這一招擊下,只要承認方寶玉確是騙子,萬子良確是欺世盜名之輩。」

  楊不怒雖然咬緊牙關,但身子仍不禁因激怒而顫抖起來——刀光顫抖,與銀筆輕擊,發出一連串叮噹聲響。

  方寶玉身子也正在隨著這響聲顫抖,顫聲道:「你是五行魔宮中人,你們將我放走,卻又令我武功盡失,為的就是要我面臨此刻這種痛苦,是麼?」

  石隙中人笑道:「不錯,你此刻總已該知道,江湖之路,你已無法再走,你還是回來吧,普天之下,此刻只有『五行宮』還是歡迎你的——你此刻也已該知道,天下群雄,除了我『五行宮』中之人外,已無人再信任於你。」

  方寶玉咬緊牙關,緊握雙拳,不能答話。

  只聽冷冰魚冷道:「楊不怒,你此刻總已該知道,你生命與名聲俱已在我掌握之中,我隨時都可將之毀去,你無妨再仔細考慮考慮,是說?是不說?」

  楊不怒亦自咬緊牙關,腮邊肌肉都已一粒粒冒起。

  方寶玉望著那顫動的刀尖,望著楊不怒那充滿悲憤與痛苦的面容,他手掌突然鬆開,心裡已有了決定。他知道自己功力雖已盡失,雖已無法與人相爭,但只要他走出去,使可令冷冰魚住手,便可救下楊不怒。他已決定為了別人,犧牲自己。他大步走了出去。

  ***

  觀戰群雄,已越聚越多,但人人俱是屏息靜氣,四下仍是一片死寂——長久的靜寂後,那刀筆相擊聲,便顯得分外清脆。

  突然間,人叢外傳來語聲,一字字道:「方寶玉在此,請冷少莊主住手!」

  語聲雖不高,但在這死寂中聽來,卻顯得分外震耳。語聲一響,剎那間,群豪便已都不禁被驚得呆了。然後,便是一場騷動,有的回身,有的輕呼——外面的人已紛紛讓開了道路,裡面的也已閃開身子。

  只見一個青衫少年,穿過人叢,緩步而來,在這麼多驚詫、好奇、輕蔑、懷疑的目光注視下,他猶如行走在無人之境,聲色不動,神情自若,人叢中不知是誰已脫口呼道:「不錯,果然是方寶玉!」

  冷冰魚早已動容,但直到此刻,還未撤手——此刻突然輕嘯一聲,凌空掠起,倒翻而出。接著,「噹」的一響,楊不怒長刀已落,身子也「撲」地跌倒,唯有雙目緊瞪著方寶玉,目中神色亦不知是歡喜?還是憤怒?

  但見銀光一閃,冷冰魚已飄飄落在方寶玉面前。兩人面面相對,片刻之間,誰也沒有說話,只是以雙目凝注著對方,誰都未曾將目光移開。然後,冷冰魚哂然一笑,道:「原來方寶玉就是這等模樣,我只當騙子的模樣,生得本該與別人有些不同才是。」

  方寶玉微微笑道:「閣下可是有些失望?」

  冷冰魚狂笑道:「不錯,冷某確是失望得很——」

  方寶玉笑道:「但在下之失望,卻更甚於你,在下本以為『連天山莊』的少莊主是條英雄鐵漢,那知他也會一些乘人於危,投機取巧的手段!」

  冷冰魚笑聲驟頓,怒道:「你這騙徒,你有何資格對我如此說話?我若不那般做法,又怎能將你這騙子逼出來?」

  方寶玉道:「在下此刻已出來,閣下又當如何?」

  冷冰魚厲聲道:「我要怎樣,不說你也該知道。」

  方寶玉目光瞬也不瞬,笑道:「既是如此,請!」「請」字出口,微一抱拳,倒退半步,含笑卓立。

  他早已決定犧牲自己,心頭自是一片安詳,明澈如鏡,他明知自己實已擋不住冷冰魚輕輕一擊,只望自己能以鮮血洗清羞侮,以生命換取名譽,他早已不準備作任何抵抗,神情自是分外從容,分外平靜。

  四下群豪,再次屏息靜氣,四下又復是一片死寂。

  冷冰魚腳步緩緩移動,銀筆漸漸抬起。他面上冷傲輕狂之色,已不復再見,只因他委實猜不出這對手武功之深淺,他自己只有誠心正意,以期作石破天驚之一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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