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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六


  「快聚園」雖在泰山相反的方向,群豪雖都急著趕去泰山,但放著如此精彩好戲,又有誰捨得不看?但聞人聲呼喝,馬聲長嘶,眾馬齊奔「快聚園」而去。

  「快聚園」座落大河南岸,銅瓦廂北郊,銅瓦廂雖小,但這「快聚園」,在江湖中卻是大大有名。

  園中花樹千百,修篁萬竿,每當清風徐來,葉濤與竹韻齊鳴,青竹共紅花弄影,景物固是幽絕,而花木扶疏中之玲瓏假山,亭臺樓閣,更屬奇觀,於是流水繞園,曲徑通幽,園林之勝,遂冠絕中原。

  名園自有名主,這「快聚園」乃黃河水上大豪「騎鯨客」齊星壽遊宴之地,本屬私產。但齊星壽慷慨豪爽,園門本就終年俱為朋友開放,此刻天下豪傑俱都來到中原道上「快聚園」中,自更是快聚群豪,園門不夜,撲鼻的酒香,爽朗的笑聲,不時自四面樓臺傳出,使這名園佳景,又變為另一番氣象。

  假山畔、竹林裡,正有一人,揹負著雙手,往來蹀躞,他步履雖然沉重,但目光卻明亮異常。

  就在此人東、南、西、北四方,自隔十餘丈外,燈火難及之處,或山旁,或樹下,也都有一兩條人影悄立在黑暗中,竟似乎都在有意無意間,向竹林中這人影窺探,更遠處,花叢中,還有一人,青衣小帽,正呆望著面前一叢將要凋零的鮮花,似乎已瞧得出神,但也不時回頭向竹林裡去瞧上兩眼,但竹林中人,卻似已完全沉浸於沉思中,對四周一切,全未覺察。

  突然,一人神急氣亂,狂奔而來,奔過雜木林,奔過碎石路,奔過綠板橋,直奔向小溪邊一座燈火通明的青石畫舫。

  急速的腳步聲,驚碎了竹林中人的沉思,也打擾了畫舫中人的歡聚,園主人齊星壽皺眉而起,探首外望,沉聲道:「何事如此驚慌?」

  狂奔著的少年已在畫舫外停下腳步,但喘息仍未平息,胸膛不住起伏,回手指著來路,道:「有位大——大英雄來了。」

  齊星壽面如重棗,長髯飄拂,微怒道:「四方的英雄豪傑,每日都不知有多少位來到此間,此刻又是什麼人來了,竟令你如此手足失措?」

  那少年道:「但——但此人卻不同——」

  齊星壽道:「他是誰?有何不同?」

  那少年道:「他便是師傅你老人家時常提起的那『連天山莊』的少莊主,『天上飛花』冷冰魚——」他話未說完,齊星壽已為之動容,不知不覺間,伸手摸了摸頰上一條疤痕——這疤痕正是年前「天上飛花」在他面上留下的——冷冰魚不但為他留下了這條疤,也為他留下了這條命。

  直到今日,齊星壽仍不知是該對冷冰魚感激,還是該怨毒,他垂首呆呆地出了半晌神,方自長嘆道:「請,快快有請!」

  抬起頭,冷冰魚卻已悄然來到他面前。齊星壽搶出畫舫,抱拳笑道:「冷兄遠來,在下未曾遠迎——」

  冷冰魚冷冷道:「你我之間,無須客套,我只問你,那『雲夢』萬子良與武林七大弟子此刻在園中何處?」

  齊星壽怔了怔,道:「萬大俠?他幾曾來過這裡?——道路傳聞,多有不實,冷兄你祇怕聽錯了吧?」

  冷冰魚道:「別人為何要騙我?」

  突聽黑暗處一人大呼道:「萬子良雖未來過,但七大弟子中卻明明有人在這裡,冷少莊主,你切切莫要被齊星壽騙過了。」

  冷冰魚冷笑一聲,目光直視齊星壽,道:「莫非那七大弟子也與方寶玉一樣,是有名無實的狂徒,聽得冷某在尋找於他,便躲著不敢見面了?」

  齊星壽避開他的目光,強笑道:「這不知是誰在胡說,七大弟子怎會——」

  突然間,一人自畫舫中一掠而出,沉聲道:「七大弟子中確實有人在這裡,你要怎樣?」只見此人劍眉雙飛,眉宇間常帶殺氣,正是「淮陽」楊不怒。他驟看雖矯健如昔,但仔細一瞧,便可發覺他面色臘黃,神情憔悴,目光也遠不如往昔之明銳。畫舫燈光亮如白晝,他這蠟黃的面色,顯然必非被燈光所染,只是為了連番傷病,多日憂慮,氣血實已兩虧。

  ***

  竹林中人,一眼瞧見楊不怒,目中立時現出激動之色,驟然衝出數步,又驟然駐足,激動的目光中,又已充滿了痛苦——他雖想衝出竹林,卻又似有道無形的枷鎖,鎖住了他雙足,使他不敢衝出竹林一步。只聽冷冰魚道:「七大弟子,就只你一人在這裡?」

  楊不怒厲聲道:「就只楊不怒一人,已足夠應付你這狂徒。」

  冷冰魚道:「好!冷某也正好先領教領教淮陽秘技,鷹爪神手。」撤肩、甩腕,「破雲震天筆」已到了手中。

  齊星壽橫身擋住楊不怒,面帶惶急,低聲道:「莫大俠、萬大俠等人都不在這裡,你怎能出手?」楊不怒道:「就因他們不在這裡,我不出手,誰來出手?」齊星壽道:「但——但以你此刻體力,怎可與人交鋒?」

  楊不怒「哼」了一聲,再不說話,一手推開了齊星壽,走向冷冰魚,他胸膛起伏,走得十分緩慢。此時此刻,他心情正與寶玉那日應戰歐陽天矯時一樣——明知必敗,也要戰的,為了光榮與名譽,這其中別無選擇之餘地。

  冷冰魚退後半步,道:「亮兵刃!」楊不怒厲聲道:「淮陽鷹爪功,無堅不摧,無敵不克,縱是世上最最鋒利的兵刃,也難比得上某家這一雙鐵爪,何況你區區一支銀筆。」

  冷冰魚目光凝注半晌,突然仰天狂笑起來。

  楊不怒暴怒道:「高手相鬥,必當誠心正意,兢兢業業,以臨大敵,你此刻卻突然大笑起來,莫非有輕侮某家之意?」

  冷冰魚倏然頓住笑聲,厲聲道:「冷某久聞『淮陽』楊不怒,剛猛正直,天下無雙,那知今日一見——嘿嘿——哈哈——」楊不怒叱道:「今日一見,卻怎地了?」冷冰魚道:「今日一見,才知道楊不怒也不過是位投機取巧之輩。」

  楊不怒蠟黃的面容,立時漲得血紅,忽吼道:「你說什麼?」

  冷冰魚冷冷笑道:「你明知冷某這『破雲震天筆』,妙用無方,人所難敵,你明知你若不用兵刃,冷某也必定不致以兵刃與你動手,你為了不敢面對這『破雲震天筆』,自然不敢用兵刃與我在陣上相見了。」

  楊不怒狂吼一聲,擰腰翻身,閃電般出手,自畫舫邊觀戰的一人腰際,抽出了一柄鬼頭刀,揮刀大喝道:

  「無論你使什麼,只管上來吧!」

  冷冰魚縱聲長笑道:

  「好,十招內冷某若不能要你兵刃脫手,便從此不再稱雄江湖。」

  抱筆當胸,踏前半步,叱道:

  「請!」

  楊不怒不等他「請」字出口,掌中鬼頭刀已一刀劈了過去,白刃破風,當真有開山裂石之威!

  就只這一刀,已引起四下群豪驚嘆之聲:

  「刀法本非淮陽門所長,怎地楊不怒這一刀招勢功力,卻比之海內任何刀法名家亦不遑多讓?」

  那鬼頭刀的原主人,驚嘆之外,更不覺暗暗起了慚愧之心,他以畢生的精力,浸淫於這柄鬼頭刀上,卻做夢也未想到,這柄刀到了別人手中,一刀便能展出如此激盪人心的威力!

  但齊星壽等人面上卻是憂慮重重——這時不但園中群豪,早已聞風四下趕來,萬老夫人、潘濟城等人也早已來到畫舫畔,還未到可以害人時,她是絕不肯露面的。

  楊不怒一刀劈出,冷冰魚紋風不動,刀風已搧起了他鬢邊髮絲,刀鋒也已眼看便要劈開他頭顱。他身形倏然移開四寸——僅僅只移開了四寸,刀鋒便已無法傷及他一根毫髮,只因移開四寸便已足夠,是以他便絕不肯多移一寸。這判斷是何等準確,這鎮靜是何等驚人!群豪再次驚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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