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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九


  若是換了平日,寶玉身子縱然跌下,但一經發現,警戒心波,立刻送達四肢,四肢肌肉,立起反應,一種自千錘百鍊中得來的本能,使得他每一根肌肉在剎那間便能活動起來——他甚至根本無需任何動作,也無需任何憑藉,身子便能反彈而起,脫出陷阱。

  但此刻,這陷阱中竟有一種絕大吸引之力,將寶玉吸住,寶玉竟無法抗拒的被吸了下去。

  就在這時,寶玉聽到了水聲。

  就在他耳中聽得水聲之時,他身子已沈落至底——他身子一沉落至底,那流水聲立時消失,那奇異的吸引之力,竟也跟著消失了,頂上裂隙已合閉,四下立時一片靜寂,靜寂得彷彿墳墓似的。

  這墳墓之底,還有將近三尺深的積水。寶玉下半身全浸在水中,他深深吸了口氣,立刻猜出了這個陷阱中之奇異吸力的秘密。

  這陷阱中本來必定積水更多,陷阱之底,必定有個洞穴,積水已自這洞穴中洩了出去。而水流下洩時,必定有種強大的吸力,但到了寶玉身子落地時,暗中必定有人將洞穴封閉,否則寶玉必將被那水勢沖走——由此可知,暗中的仇敵並無要取得寶玉性命之意——他留下寶玉的性命,必定還有著更深、更惡毒的圖謀!但,他們的圖謀究竟是什麼?

  寶玉再次深深吸了口氣,檢視四壁,四壁都是精鋼所鑄,絕非人力所能摧毀,而頂端距離水面,至少也有二十丈。

  這時只聽一陣幽秘的語聲自頂上傳了下來,陰森森笑道:「方寶玉,你是非凡人,但終於也得中我這不凡之計。」

  寶玉木立水中,緩緩道:「你究竟是誰?究竟要我怎樣?為何不當面向我言明?你——你可否讓我見你一面?」

  那語聲道:「你要見我,那也容易,但——」他故意頓住語聲,那知寶玉靜靜的站在水中,竟似仍不焦急,竟仍不追問,那語聲祇得自己接了下去,道:「但此刻已是本宮階下之囚,要見本宮那有如此容易,除非你還有本領自己脫出陷阱,否則便請你等上數日。」

  他獰笑數聲,又道:「你縱有天大的本事,但數日飢渴,也要將你折磨得精疲力盡,不成人形,那時本宮再將你提上來,那時本宮自當將一切事對你言明,那時本宮無論要你做什麼,你都得乖乖俯首聽命了。」

  得意的獰笑聲越來越響,陷阱中卻仍無反應。那語音道:「本宮的話,你可曾聽見了麼,你——」他突然發覺陷阱中又有流水之聲響起,語聲立頓,一道強烈的燈光跟著亮起,向陷阱中筆直照了下去。

  陷阱之中,水勢又復下洩,木立在水中的方寶玉,竟已蹤影不見——方寶玉竟又設法弄開了那阱底的地洞,任憑水勢將他沖走了,他雖不知道這水流要將他沖到何處?但他為了換得自由,竟不惜以自己生命為賭注,作孤注一擲,這除了要有超人的勇氣之外,還得對自己的力量有多麼大的信心!

  到了這時,陷阱外那惡魔心中雖然驚怒,卻又不禁生出些讚佩之意,低低詛咒一聲,喃喃道:「好傢伙!果然了得,我等若要這樣的人完全屈服,俯首聽命,祇怕比你我想像的還要困難得多,不如索性取了他性命也罷。」

  另一個嬌美的語聲冷冷接道:「這樣的人,我怎捨得讓他一死了之。我若要他死,又何必等到此刻——」

  她輕輕一笑,接道:「我還要叫他活下去,他縱是鐵打的身子,我也能將他化作繞指之柔,知道麼?」銀鈴般的笑聲中,帶著種攝人魂魄的魔力!

  ***

  方寶玉身子蜷曲,曲成一團,任憑那激流將他沖走,強勁的水流沖激在身上,當真有如身受酷刑一般。但他肉體所受的痛苦雖大,一顆心卻是堅如金石,他深信這激流絕對無法奪去他的性命。他不能讓任何人,任何事奪去他的生命。

  幸好這條水道已被水流沖激得極為光滑,他仗著他無比的信心,終於渡過了這一段幾乎非人所能忍受的艱辛與痛苦。只聽「嘩」的一聲輕響,水流的沖激之力已消失,他身子雖然仍在水中,但那已是平靜的流水了。

  他早已算定激流必定流入水池,此刻更深信自己算的不錯,當下放鬆四肢,任憑身子浮了上去。頭一露出水面,他立刻深深吸了口氣,轉目四望。只見四面青竹修篁,花紅葉綠,林木掩映間,點綴著數疊苔石假山,三五亭臺樓閣,正是個精巧的庭園。園中靜悄無人,池塘便在庭園中央。

  方寶玉悄悄移動四肢,划到池邊,流水的輕撫,使得他痛苦漸消,體力漸復,他一躍而上,掠向假山。伏在假山後,自木葉修竹間望出去,四面的梧桐樹下,有數間精舍,綠板朱欄,濃蔭滿窗。

  這時正有一陣陣輕言笑語,自窗中傳出,再加上四面的柔風竹韻,花香鳥語,寶玉方脫離墳墓地獄,此刻彷彿又到了人間天上。

  寶玉微微一猶疑,縱身掠到精舍前,竟突然推門而入,他明知自己行藏終要被人發現,又何苦不堂堂皇皇地走進去?

  這精室中四壁都懸著菱花銅鏡,正有七、八個少女,在銅鏡前梳著頭髮,整著衣衫,正似乎是方纔曾被寶玉以「捏穴」秘技制住的茶山少女,他們見到寶玉水淋淋闖了進來,輕呼一聲,四下奔散,彷彿一群被驚散的鴿子似的,晃眼間,便奔入角落裡的簾帷後,走得瞧不見了。

  只有左邊一面最大的銅鏡前,還端坐個輕衫勝雪,烏髮如雲的少女,卻動也未動,一個華服少婦,手持簪花木梳,正為她梳著那烏雲般的柔髮,黃金色的銅鏡;映著她白玉的容顏。

  她,不是小公主是誰?

  銅鏡只照及華服少婦的胸膛,而未映出她的面龐,她梳著小公主的頭髮,既未回頭,手也是那麼鎮定。但梳了三下,它手中的簪花木梳突然跌在地上,她想俯身去拾,但身子方曲,突也鴿子般掠入簾帷後。

  銅鏡照出她婀娜的身形面頰,她身形與面頰,看來都是那麼熟悉——她是誰?

  ***

  方寶玉木立在門前,久久未再動彈。

  小公主緩緩轉回身,靜靜地瞧著他,瞧了半晌,美麗而鎮定的面容上,突起了一陣驚奇的變化。這變化正如投石入水,水生漣漪,漣漪漸大——

  小公主顫聲道:「你——你——你是寶兒?」

  方寶玉道:「不錯,你可是不認得我了?」

  小公主道:「六年多了——沒有見著你——你——你變了——也長大了——我——我竟險些——險些認不出你。」她語聲劇烈地顫抖著,站起身,身子也劇烈地顫抖著,那如雲的柔髮,也因這顫抖而起了重重波浪。寶玉道:「你已有六年多未曾見過我了?」

  小公主道:「正是六年多了。」

  寶玉道:「昨夜你未曾見過我?」

  小公主垂首而笑,笑容悽然,輕輕道:「昨夜我也見過你——」

  寶玉目光一亮,但小公主已接著道:「但昨夜我只是在夢中見過你,我——我幾乎夜夜都在夢中見到你——」突然奔到寶玉身前,嬌喘微微,胸膛起伏,似乎情難自禁,終於伸手勾住了他的脖子,輕輕啜泣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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