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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〇


  寶玉笑道:「我實未想到她竟——」想到自己曾經捨命救了她們,換來的卻是這般結果,心頭一陣慘然,話也無法繼續。

  只聽歐陽天矯沉聲又道:「方少俠怎地還不現身?莫非方少俠竟改變了主意,但戰書乃方少俠所下——」他話未說完,話聲已被一陣宏大的吼聲掩沒,四下成千成百武林豪傑,口中不約而同齊聲吼道:

  「方寶玉——戰!方寶玉——戰——」吼聲越來越響,當真是聲震天地,但反來覆去,吼的只是這四個字:「方寶玉,戰!」也不知吼了多少次。

  此情此景,方寶玉除了一戰之外,實已別無選擇,但此刻他若出戰,也實是必敗無疑。寶玉深深吸了口氣,勉強站直身子,大步走向門外。

  ***

  金不畏突然道:「寶兒,這一仗二叔代你打。」

  寶玉道:「多謝二叔好意,但此戰實非他人所能代替。」

  金不畏著急道:「你這樣豈非去送死麼?」

  寶玉道:「明知送死,也要去的。」

  眾豪知他實別無選擇,是以誰也無法攔阻於他,一時之間,人人俱是熱血奔騰,熱淚盈眶。

  寶玉伸手推開了門戶,大步走了出去。他身形還未全部邁出,四下已響起一片驚天動地的歡呼聲,呼聲只有三個字:「方寶玉——方寶玉——」寶玉目光四轉,瞧著這成千成百為他歡呼的武林豪傑,那滿眶熱淚,委實忍不住要奪眶而出。

  他趕緊咬牙忍住,抱拳強笑道:「方寶玉在此候教。」

  歐陽天矯一雙鷹隼般的目光,早已瞬也不瞬地凝注在他身上——方寶玉已一步步走下石階,走入院中。

  莫不屈等人明知他每走一步,便距離失敗與死亡更近一步——他們縱是鐵石心腸,此刻也不忍去看。突聽四下一陣驚呼,一陣騷動,其中還夾雜有少女的尖叫聲,原來寶玉腳下一個踉蹌,竟幾乎跌倒。

  歐陽天矯面色似也微微一變,道:「方少俠怎地了?」寶玉強笑道:「沒有什麼。」

  歐陽天矯上下瞧了寶玉幾眼,忍不住又道:「照方少俠今天的模樣,莫非有什麼事?」

  寶玉還未說話,鐵娃已忍不住大罵道:「兀那娘,這你明明知道,還在這裡裝什麼蒜?」

  歐陽天矯變色道:「此話怎講?」

  鐵娃大叫道:「你們莫攔我,縱然丟人,我也要說了——昨夜你老婆將我大哥灌醉了,今日你再和他動手——」這話說將起來,委實有些不堪入耳,是以公孫不智等人上當後也不肯說出,只因其中詳情一時無法解釋,也不能解釋,眾豪聽了這話,果然不等鐵娃說出,便已譁然大亂,少女們的大叫聲更響,有的驚呼,有的笑罵:「歐陽夫人怎會跑去灌方寶玉的酒?方寶玉為何要喝?」

  歐陽天矯更是面色慘變,應聲道:「此話當真?」他問這話時,目光刀一般凝注萬子良,只因江湖中人人知道:「雲夢大俠」一生中從無半字虛言。

  只聽萬子良一字字道:「當真!而且酒中還有迷藥。」

  歐陽天矯突然頓一頓足,便待轉身奔去。莫不屈等人見他如此模樣,竟似對昨夜之事毫不知情,心頭方自奇怪,那知就在這剎那間——人叢中突然走出個黑衣婦人,面色蒼白如死。歐陽天矯見了這黑衣婦人,目眥盡裂,恨聲道:「賤人,我歐陽天矯一世英名,全被你這賤人斷送了!」

  黑衣婦人卻連望也不望他一眼,雙目直視著萬子良,目光中充滿怨毒之意,嘶聲道:「血口噴人,卑鄙無恥——我便是歐陽天矯的妻子,有誰敢說我昨夜灌過方寶玉一滴酒來?」

  莫不屈、萬子良、方寶玉等人這一驚實是非同小可,有如一道霹靂自天而降,震得他們人人目定口呆,動彈不得。原來昨夜來的那「歐陽珠」竟非歐陽天矯的妻子,此刻站在他們面前的歐陽夫人,他們一生中從未見過。

  金不畏訥訥道:「你——你只有這一個妻子麼?」

  歐陽天矯怒道:「自然只有一個。」

  金不畏大喝一聲。撲倒地上,再也站不起來。

  ***

  那珠兒若真是歐陽天矯之妻,還可說她夫妻情深,生怕自家夫婿威名掃地,是以才狠心暗害寶兒。但珠兒竟非歐陽天矯之妻,而且寶兒還有恩於她,她來陷害寶兒,卻又為的是什麼?寶兒若是失敗了,於她又有何好處?方寶玉、公孫不智等人又是驚駭,又是詫異,縱然用盡心思,卻也不得其解,何況此時此刻,也根本不容他們多加思索。

  四下群豪,早已再次騷動起來,有的怒喝,有的笑罵:「我只當方寶玉如何英雄了得,原來卻是個騙子。」

  「方寶玉,你若不敢與歐陽場主交手,夾著尾巴逃了便是,又何苦污穢了歐陽夫人聲譽。」

  有的人親眼見過寶玉,縱想為他分辯,但「方寶玉是個騙子」這吼聲已怒潮般響了起來,早已將他們語聲淹沒。何況,今日之事,的確令人無法原諒,而群情激動之下,方寶玉等人縱有百口,也無法解釋。

  歐陽天矯鬚髮皆張,目光盡赤,一步掠到寶玉面前,怒喝道:「你——你還有什麼話說,動手!快動手!」

  寶玉有如石像般木立當地,動也不動,歐陽天矯暴喝一聲,反手一掌摑出,但手掌卻被歐陽夫人拉住。她目光中交熾著悲憤與輕蔑,大聲道:「這樣的人,你與他動手,豈非失了你的身份,走,咱們走。」

  歐陽天矯恨恨瞧了寶玉兩眼,突然「呸」的吐了口唾沫,吐在寶玉面前,狠狠頓了頓足,掉頭不顧而去。這比「死」還要難堪的羞侮與輕蔑,實是任何人都無法忍受的,但寶玉卻咬牙忍耐了下來。

  海潮般的侮罵訕笑聲中,楊不怒、金不畏突然大喝一聲,雙雙搶出,但卻被寶玉苦苦拉住。楊不怒嘶聲道:「放手!今日之羞侮,唯有以血方能洗清!你——你我今日只有戰死這裡!你還等什麼?」

  寶玉慘然道:「縱然戰死!誤會還是不能解釋,侮辱還是不能洗清,只不過落得個千秋罵名。」

  楊不怒身子一震,呆在當地,只聽四下罵聲不絕:「既是武功不佳,就莫要學人裝英雄。」

  「方寶玉,俺瞧你還是回去抱孩子吧!」也不知是誰,笑罵著拋了塊瓦片下來,瞬息間帽子、煙袋、荷包、碎銀、饅頭、鍋魁、破瓦、樹枝甚至靴子、布襪——幾十種奇奇怪怪的東西,俱都暴雨般擲了下來。

  寶玉仍是木然呆立,動也不動,任憑這些東西打在他身上,臉上——此時此刻,他目光中竟露出種鋼鐵般堅強的神色。

  鐵娃雷震般大喝一聲,飛奔而出,擋在寶兒身前,怒吼道:「你們誰敢再拋,我就——我就——」回手一拳擊出!只聽「轟」的一聲,石階前一株巨樹,竟被他一拳打為兩段,上半段枝葉橫飛,下半段連根拔起。

  群豪一來被他神力所驚,二來也罵得夠了,這才笑罵著紛紛散去,只剩下幾個痴情的少女,獨自孤零零的站在四下角落裡,痴痴地瞧著寶玉,瞧了幾眼——突然一齊掩面痛哭著飛奔而去——她們心目中的偶像已破滅,她們心裡正是充滿了浮沉的悲哀,無助的失望——

  ***

  四面虛空,滿地狼藉。

  寶玉動也不動地站在這令人心碎的殘局中央,久久未曾動彈,他四側的萬子良、金祖林、莫不屈、金不畏、公孫不智、石不為、西門不弱、楊不怒、甚至牛鐵娃,也都是呆呆的站著,不能動彈。也不知過了多久,金祖林突然大喝一聲,道:「酒!酒!人生不如意,一醉解千愁。」呼聲未了,他已奔入廳房,那呼聲中實是充滿著憤怒之意,西門不弱聽在耳裡,目中突然流下淚來。

  公孫不智突然走到萬子良面前,恭恭敬敬叩下頭去。萬子良一面還禮,一面相扶,駭然道:「兄台何故如此大禮?」

  公孫不智面上有如木石般絕無絲毫表情,口中一字字道:「今日之事,連累萬大俠聲名受累,我弟兄實是百死難贖其罪。」

  萬子良黯然道:「今日之事,又怎能怪得了各位,又有誰想到奸人之毒計,竟一毒至斯!」

  他長長嘆息一聲,接道:「我今日才知道群情激動時,竟是如此可怕,竟絲毫不與人解釋機會——那人使出此計時,想必早已將這一步算了進去,但——但她如此深謀遠慮,來加害寶玉,卻又為的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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