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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〇


  周方仰天大笑道:「好聰明的孩子——」他佯然不置可否,卻似要借這仰天大笑,來掩飾面上某種變化。但寶兒也仍不放鬆,緊緊追問道:「既是如此,不知老爺子你可願將自己昔日的歷史,說給寶兒聽聽?」周方道:「昔日之事,我早已忘記了。」寶兒道:「真的忘記了?」

  周方凝視著天空一點白雲,緩緩道:「不錯,忘記了——你可知記憶雖好,但忘記更佳,只因世人可以記憶,方能日新又新,不斷進步,但忘記卻可使人們之心靈獲得寧靜與安恬,若無記憶,人類無法記取先人之遺教,雖必將停留於上古洪荒之野蠻狀態裡,但若無忘記,人們卻永將活在那些鎖魂之痛苦與腐心的愧疚中,時時刻刻,受著它的折磨,那麼——人生將變成一無樂趣,只因人們可以暫時忘記,灰黯的人生中,才會有些鮮艷的彩色。」

  他這番話說得不但充滿哲理,而且優美動人,有如一篇可傳千古之詩詞樂章,字字句句俱是珠璣。寶兒卻情不自禁,又想起了紫衣侯昔日之言語,脫口又道:「但記憶既不易,忘記卻更難,是麼?」

  周方蒼老的嘴角,泛起一絲辛酸之微笑,道:「正是如此。有些事,人們雖想忘記,卻永遠無法忘記。」

  寶兒似是在喃喃自語,道:「一人學成天下各門劍法後,又將之忘記,這又要何等胸襟?何等才華?」

  周方也不知是真的未曾聽清,還是根本不願理睬,寶兒話說完,他斜倚著船桅,竟似已朦朧入睡了。

  寶兒望著他隨風拂動的黃髯,呆呆地出了會兒神,嘆息著道:「是耶非耶?有誰自知?唉!可真把我弄糊塗了。」

  方舟看來雖笨重,其實卻極輕巧,溯江而上,一日最少也可行百里開外,當日晚間,在一個不知名的渡頭泊下。

  寶兒自鐵娃家裡離開時,曾帶了筆墨紙張,此刻瞧得周方與鐵娃俱已入睡,便悄然而起,濡筆磨墨,振筆而書,一共寫了十餘張紙箋,紙箋之上,寫的俱是同樣的幾個字:「王大娘便是『狐女』吳蘇。」

  他匆匆寫完了,又輕手輕腳,在那具體而微的船艙中,尋了十幾隻陶土酒瓶——這自是鐵娃的娘為周方準備的——寶兒在每隻瓶子裡,都塞了張紙條進去,然後在岸邊挖了爛泥,將瓶塞緊緊黏在一起,又尋出些破布,撕成一條條,再將瓶塞緊緊縛住。

  然後,他長長嘆了口氣,仰天默禱道:「但願這些瓶子,有幾隻能落入一些喜歡查根問底,鍥而不捨的江湖義俠手中,好教奸人之惡計,終有一日被人識破。」一面默禱,一面將瓶子一隻隻拋入水中,江水日夜奔騰不息,也不知要使這些陶士為質,質量甚輕的瓶子,帶向何方?

  寶兒望著奔騰的江流,小臉上綻開一絲笑容,喃喃道:「我說的話別人不會相信,但這麼一來,可就完全不同了,別人瞧見了這瓶子裡的紙條,必定覺得神秘詫異的很,而人們對神秘詫異的事,必定充滿好奇之心,好奇之心一生,便少不得要打破沙鍋問到底了。」

  他帶著滿足的笑容,和身臥下,不一會兒便沉沉入睡了,卻不知這幾隻小小的瓶子,日後在江湖中竟造成一場無比巨大的風浪。

  ***

  江水奔流,時序變換。方舟日漸破舊,寶兒日漸長大。恍眼之間,已過去半年多了,半年多的時間雖不長,但在這半年多時間裡,寶兒卻有了顯著的變化。

  風吹日晒雨打,捕魚炊食操作——江上的生活,是辛勤而勞苦的,然而這生活的折磨,卻使得寶兒體格茁壯了,身子高大了,皮膚也晒黑了——有時在日光下以江水為鏡,他連自己都幾乎不認得自己。

  這半年間,他瞧過不少次武林豪傑的惡鬥,也瞧見不少江湖中那些奸險惡毒,欺瞞拐騙的勾當。在他幼小的心靈中,已對紅塵間事有了更多認識,但令他最感興趣的,卻仍是自然的變化。

  有時,他會呆望著奔流的江水,拂樹的微風,晚間星辰的升落,日間白雲的變化——他呆望著這些,可以終日不言不動。然後,周方便會問他:「自這些變化中,你究竟發現了什麼?」

  他的眸子日益明亮,只因他自這些大自然的變化中,確實發現了不少人生的哲理,也隱約窺得武道的真諦,但他並未滿足。

  在這半年間,鐵娃本已有如鐵般的身子,更變得鋼般堅實強壯,這些日子裡,他似乎已對武功著了迷。白天,他若曾瞧見什麼武林高手之比鬥,就將這次爭鬥雙方施出的精妙招式,一一牢記在心頭。到了晚間,他便一個人跑到遠遠的去苦練,別人只聽得他不住大呼小叫,只見得他回來時必是滿身大汗。

  但他究竟將別人施出的招式記得多少?學了多少?別人不問,他也不說,有時,他居然也會仰望著天上白雲,呆呆的出神,痴痴的傻笑,有時,甚至在吃飯時,他也會突然一躍而起,急奔而去,又苦練起來,在這種情況下,他苦練回來時,身上的汗,必定流得更多。

  唯一未變的,便是周方。

  ***

  他仍是不時飲酒,不時低詠,不時說些乍聽似乎莫名其妙,但仔細一想,卻又覺甚有道理的話。他仍是絕口不提自己的往事,不時做些欺騙的勾當。每當食物吃完,銀兩用盡,或是方舟待修,器皿待漆時,他便會尋個富庶的市鎮,上去轉一轉。到了晚間回來時,他手中必定提滿了大包小包,口中必定滿是酒氣,懷中也必定塞滿了金銀。

  寶兒若是問他:「這些是那裡來的?」

  他總是淡淡一笑,道:「騙來的。」但有時,他也會一無所有,空手而回,而且身後還跟著一群人在追奔於他,連聲喊打。那時他便要匆匆跳上方舟,急忙啟碇離岸——這情況正與寶兒初見他時,完全一模一樣。但無論他做了什麼,寶兒卻始終對他尊敬有加,

  這一日風和日麗,方舟不知不覺間已行至黃鶴樓下。黃鶴樓雖不高,但卻名高千古。無論是誰,到了黃鶴樓下,獨立於悠悠白雲與滾滾江流間,總不覺發思古之幽情,不覺愴然而淚下。

  但此日誰也無法在黃鶴樓下獨立冥想,只因黃鶴樓上上下下俱是人頭蜂擁,而人群中並無一個是前來吟詩覓句的騷人墨容,卻全都是精神抖擻的武林豪強,或是風姿颯爽的少年英雄。

  方舟還在江流中,周方等人便已瞧見了此樓之異狀,鐵娃不覺拍手笑道:「妙極!妙極!看來今日又有熱鬧瞧了。」

  寶兒微笑道:「祇怕你又將學得些高招。」周方道:「你呢?別人的招式,你從不記得?」

  寶兒笑道:「記得的。」

  周方頷首道:「好,別人的招式,你也要記著的,記著後再忘記,總比什麼都未記好得多。」

  寶兒心又一動,還未說話,已有一艘極為華麗的大船,放棹而來,船艙之中,不時傳出絲竹談笑之聲,船上人顯然正在作樂。

  寶兒等人乘的方舟,與這艘華麗的大船相比,當真顯得更不成模樣,鐵娃喃喃道:「兀那娘,這船上坐的,又不知是什麼大官富翁,成名英雄,其實我瞧他們肚子的貨色,也和鐵娃差不多。」

  兩船相遇,船艙中忽然伸出個頭來,往江水中吐了口痰,又有隻戴著翠釵的纖纖玉手,自窗中遞了塊香羅小帕出來,那人擦了兩把,皺眉道:「混賬,這江水怎地越來越髒了。」

  周方突也大聲道:「就是像你這樣的混賬太多,自己拼命往江水裡吐痰,還要來怪江水太髒。」

  那人勃然怒罵道:「什麼人敢——」目光一轉,瞥見周方,竟哈哈大笑道:「我當是誰如此大膽,不想竟是周兄,當真久違了,快請上船來喝幾杯老酒。」這大船上的豪客,赫然正是「白馬將軍」李名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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