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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九


  寶兒眨了眨眼睛,道:「王大娘左手招式輕靈,右手招式剛猛,看來她本是以右手招式為主,但——聽她雙杖落地時之聲音,左重右輕,顯然乃是只因她左手杖要比右手杖重得多——」

  他似是在思索著措詞,語音微頓,方自接道:「她以重杖來使輕靈之招式,反以輕杖來大殺大斫,這顯然是在用招式來混淆對方之耳目,其實她攻勢之主力,必定在左手這根鐵杖上,右手杖反而不過是陪襯而已,只可惜——唉!只可惜這一點王大叔竟似未看出來。」

  周方面上不禁露出驚詫之色,肅然道:「不想你小小年紀,又不會武功,卻能看出王半狂未能看出之處,雖是旁觀者清,卻也難能可貴了。」寶兒道:「這還不是從老爺子你那裡學來的。」

  周方微笑道:「如今你總該已知道,同一件事,你用心去瞧與不用心去瞧,其中相差委實太大了。」寶兒道:「是。」周方道:「好,咱們走吧!寶兒怔了一怔,道:「但——但他們勝負還未分出——」

  周方肅然截口道:「你我縱然瞧到他們勝負分出,又當如何?憑你我之力,又斷然無法相助於他們。」寶兒道:「但——」

  周方道:「紫衣侯未死之前,有如定海之針,他雖不入世,卻已將江湖風濤一齊鎮壓住了,也不知有多少人,只因畏懼於他,是以不敢妄動,如今武林中泰山北斗已失,這些人靜極思動,自然乘機而出,而且那白衣人七年後還當重來,這陰影早已籠罩了整個武林,使得人人心中惶惶不能自安,在這七年之中,江湖中必然是個極為混亂之局面,你我若是也投身在此混亂之中,於事絲毫無補,只不過白白犧牲了自己而已,是以我要你在這一路之上,多用眼,少動手。」

  這時王大娘與王半狂戰況猶自十分激烈,但周方長篙一點,已將方舟蕩出,乘著一帆滿風,離開了十餘丈遠近,原來這無所不知之奇異老人,對水上生涯之熟悉,竟不在牛鐵娃兄妹之下。

  方寶兒反覆思索著周方的言語,只覺他說的道理,實是無懈可擊,於是長嘆一聲,不再說話。牛鐵娃口中嘟嘟囔囔,也是極不情願離開這裡,但他見了寶兒已然從命,自己那敢言語,只是不住扭轉脖子,回首去瞧。但兩下相隔更遠,漸漸瞧不清晰,突見一蓬彩煙自他們惡鬥之地湧了開來,漸擴漸濃,將整個一片平地完全籠罩。漸漸,方寶兒與牛鐵娃除了那蓬彩煙,什麼也看不到了,方寶兒只覺滿心沉重,垂下了頭,什麼話也不願說。

  牛鐵娃口中猶在喃喃道:「咱們縱然不能出手,但瞧完了那場熱鬧,再走也不遲呀,大哥,你說是麼?」周方冷冷道:「瞧完熱鬧,就走不成了。」

  牛鐵娃道:「為什麼?」

  周方道:「你只當他們未瞧見咱們麼?只是他們自顧不暇時,無力分心來羈留你我,我便要你們乘機去瞧瞧,也不過是要你們多增加些閱歷而已,至於此事結果如何?王大娘一現身時,我便已知道了。」

  寶兒奇道:「老爺子你怎會知道,難道真能未卜先知?此事結果究竟會如何?我實在想聽聽。」周方道:「王半狂必然落敗,王大娘必成丐幫的幫主!」

  寶兒駭然道:「真的,為什麼?」

  周方道:「你可猜得出王大娘究竟是誰?」

  寶兒又自一怔,沉吟許久,搖頭不答,牛鐵娃卻忍不住大聲道:「是誰?王大娘自然就是王大娘!」

  周方也不睬他,只是一字字緩緩道:「這王大娘便是王半俠的結髮妻子,昔日人稱『狐女』吳蘇。」

  寶兒身子一震,大駭道:「她——是他的妻子?」

  周方道:「不錯,昔日『狐女』吳蘇,本是武林中有名之蕩女,王半俠卻是江湖後起一代高手之佼佼者。他兩人忽然成親,曾在武林中造成一場不小的轟動,那時的江湖前輩,多半曾為王半俠惋惜,只有我早已看出,王半俠此人,借著腹語之術,故意裝成兩種性格,來欺騙世人耳目,名雖是個亦狂亦俠的奇人,其實卻是個欺世盜名,大奸大惡之徒。」

  寶兒道:「但——但他數十年來,做的委實都是急公好義之事,而且俠名始終不墮,老爺子你也該知道。」

  周方冷冷道:「此人表面雖是急公好義,骨子裡卻無一件事不是在為自己打算,譬如說他此次為了白衣人之事往來奔波,表面上看來,自是要為江湖挽救一場劫難,其實卻因為他始終對紫衣侯存有畏懼之心,有許多事礙著紫衣侯而不能放手去做,此次便是想借那白衣人無敵之劍,將紫衣侯除去!」

  寶兒慄然道:「有此等事?」

  周方道:「十餘年前,『狐女』吳蘇夜闖雲南王府,要想盜取『白藥』秘方,恰巧久隱括蒼山之鐵劍先生,以先天無極劍法,一劍斬斷了她雙足,將之拋入深山絕壑中,武林中人只道吳蘇既死,王半俠定要尋那鐵劍先生復仇,那知王半俠卻揚言天下,說『狐女』吳蘇如此倒行逆施,與他全然無關,他反而要感謝鐵劍先生為世除了一害。」

  寶兒變色道:「不想他——他竟是如此狠心的人。」

  周方道:「如此狠心,當真少見得很,但江湖中卻偏偏有許多自命清高之輩,反而極口誇獎王半俠大義滅親,是人間不可多得之奇男子!此後十餘年,他俠名更盛,即使做出些不可寬恕之事,世人也說那只是『半狂』做的,與『半俠』無關,但紫衣侯在世一日,王半俠便一日不敢大舉異動。此番紫衣侯去世,我便算定王半俠必有圖謀,但卻也未想到『狐女』吳蘇竟然未死,竟以王大娘之名,與王半俠一明一暗,串通來謀奪幫主之位!」

  寶兒聽得幾乎連氣也喘不過來,過了半晌,方自嘆息道:「原來他兩人竟是串通好了的,怪不得王半俠連點了那王大娘身上數十處穴道,王大娘依然行所無事,我本當王大娘武功竟是這般驚人,連身上穴道位置都可移換,原來那只不過是他夫妻兩人串通好來做給別人看的把戲而已。」過了半晌,忍不住又道:「王半俠如此奸惡,我等既已知道,難道就眼見他奸謀得逞不成?」

  周方冷冷道:「世上本有許多不平之事,以你之力,能管得了那一件?不眼見別人奸謀得逞又如何?」寶兒道:「我總可揭破他的奸謀。」

  周方道:「你小小年紀,說的話有誰相信,何況王半俠之俠名,正如日中天,你若要揭破他奸謀,正如蜻蜓去撼石柱一般,怎能動得了他?就被別人打死了,他自己根本不用出手。」寶兒氣得漲紅了臉,捏緊拳頭,卻說不出話來。

  周方道:「你若要管人閒事,你若要別人聽信你的話,便先得要練成絕世之武功,好教任何人都得尊重於你,而你若要練成絕世之武功,便首先得專心一志,換而言之,你首先得將世上任何事都不放在心上,然後才能有本事去管世上發生之一切不平之事!」

  寶兒眨了眨眼睛,忽然道:「要練成驚人的武藝,必須要有驚人的師傅,我心目中本有個驚人的師博,不知老爺子你可能幫我找得到他麼?」他一雙大眼睛裡,閃閃發光,有如映在海水中之孤星,既明亮,又深邃,但又使人覺得遠比天上明星更親切,更接近。周方凝注著他的眼睛,緩緩道:「還有誰能比天更為博大?還有誰能比萬物更為繁複,還有誰知道的變化能比自然更多,天地萬物,自然變化,便是你最好之良師,你還要再去尋什麼人?」

  寶兒也仰面凝視著他,亦自緩緩道:「我心目中總有個疑問,不知老爺子你可就是我心目中那驚人的師傅?」

  周方微微一笑,道:「花本非花,霧本非霧,是耶非耶?有誰自知?你若太過認真,便著相了。」

  寶兒道:「大隱隱於市,小隱隱於野,這本是古人所說的話,我瞧老爺子你遊戲風塵,必是人中大隱。」周方又自一笑,不置可否。

  寶兒轉了轉眼珠子,道:「我異日若是武林中之絕頂高人,為了不願被人發覺行藏,而必須隱退,那麼我便絕不會隱身於山澤林野之間,因為那不但寂寞,而且極易被人發現,是以我必定要改裝易貌,混跡於紅塵之中,甚至假冒成一個人所不齒的騙子。只因騙子假冒武林高手,雖是常事,也易被人識破,但武林高手假冒騙子,卻是江湖中自古未有之奇事,別人做夢也不會想到此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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