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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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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衣侯撫著他頭髮,半晌,柔聲道:「等到此間事了,你便儘快去找我師兄,知道麼?」方寶兒道:「知道。」 紫衣侯自懷中取出一隻錦囊,道:「這是我師兄留下來的,囊中便寫有他隱身之處,這些年來,他為了避仇,從不將自己隱身之處說給任何人知道,雖然留下這隻錦囊,卻只許我在最最需要時才能派一個人去找他,他再三吩咐只能一個人,所以連我自己都沒有看過。」紫衣侯接道:「我那師兄為人古怪,這錦囊必有些古怪的花樣,唉!你能否找得著他,還未可知。」 方寶兒突然抬起頭來,大聲道:「我既然說過要做,就一定要做到,無論他在那裡,我也一定要找著他。」 紫衣侯道:「那地方也許遠在天涯,你卻必須一個人去,你小小年紀,又不會武功,千里迢迢,你可害怕?」 方寶兒瞪圓了眼睛,道:「就算害怕,也是要去的,我一生不知有多少害怕的事,但卻最不怕去做那些事。」 紫衣侯面露微笑,道:「好孩子,這才叫英雄本色,若是從不知害怕的人,只是獃子、莽夫,算不得英雄。」 這種話聽來雖然難解,其實都大有道理,胡不愁翻來覆去,仔細咀嚼著這兩句話的滋味,不覺想得痴了。 紫衣侯仰天長長嘆息一聲,道:「各事總算已有交待,不論我生前死後,都已可安心了——」突然大喝道:「且將酒來,待我帶醉去會鬼卒,告訴他世間多的是不怕死的男兒,在這些人面前,神鬼也要低頭!」少女們祇得取過酒來,唯有垂首低泣。 紫衣侯自斟自飲,痛飲了數杯,蒼白的面容上,漸漸泛起一陣奇異之紅色,口中喃喃道:「一世英雄——下場如此,唉,天意——天意——」突然大喝一聲:「咄!」仰天狂笑道:「我一生與人大小千百戰,驚心動魄,人生百年,終需一死,能死在這樣的對手中,還嘆的什麼氣?哈哈——獃子——獃子——」狂笑聲中,掙扎而起,踉蹌著向艙後之密室奔了過去,鈴兒、珠兒輕喚一聲,趕過去,扶他。 紫衣侯拂袖道:「我自來自去,誰要你等隨來?」 鈴兒、珠兒垂首駐足。 紫衣侯仰視窗外,狂笑道:「人生——人生!哈哈——獃子,獃子——」拂袖奔入後室中,砰地關上房門,再也不開了。 只聽室中狂笑之聲,本極高亢,漸漸低沉,而終至不可再聞。這一代奇俠,竟自狂笑拂袖而去,庸碌的世人,永遠掙扎在紅塵中,但在這一代英雄眼中看來,不過是一群獃子。 這時東方已現曙色,大海上又有了生機,但船艙中卻是死氣沉沉,極度的悲傷,使眾人已忘記痛哭,只是痴痴地發獃,繼續地輕泣。 一陣暴風過來,將鈴兒耳墜的金鈴,吹得「叮噹」作響。但這平日聽來那般清悅的鈴聲,如今聽來,也似充滿悲傷的韻律。 也不知過了多久,鈴兒突然轉身走到船頭。她面上淚痕已乾,轉瞬間顯得那麼嚴肅而聖潔,晶瑩的目光,凝注著岸上群豪,久久都未移動。 *** 海上曙色,來得最早。 群豪望著曙色來臨,心情更是悲痛沉重。刺骨的海風,吹在他們身上,他們也不覺其冷,只是不住機伶伶發抖。 突見鈴兒走上船頭,青天、大海,將她的白衣倩影襯得那麼不凡,群豪甚至不敢仰視,情不自禁,垂下了頭。 鈴兒目光四掃,一字字緩緩道:「侯——爺——已——去——了——」反手一拂髮絲,突然搖搖而倒。這五個字自海上飄過,飄入群豪耳中,群豪但覺身子一震,都已痴了,連鈴兒跌倒都無人瞧見。也不知是誰,當先跪下,別的人立刻跟著跪滿了一地。浪濤拍岸,風聲呼嘯,夾有一陣歌聲隨風傳了過來,歌道:「雙劍擊今風雲意,龍吟絕兮——巨星落——」 歌詞雖然簡單,但卻充滿一種悲壯蒼涼之意,那歌聲更是古樸蒼淳,群豪痴痴地聽著,有誰不下淚? 他翻來覆去,唱了三次,群豪情不自禁,也隨聲唱了出來,頃刻,天地間便充滿了這悲壯的歌聲。 一條褸衣漢子,蓬頭散髮,打著赤足,自人叢中擁出,高歌著走到海邊,正是王半俠。 海浪如山,澎湃洶湧,在他面前捲起層層銀白色的浪花,朝日初升,便被陰雲淹沒,蒼穹重重地壓在海面上。 海天蒼瞑,似乎突又變成了無限生機。王半俠熱淚盈眶,喃喃道:「蒼天既不佑斯人,為何又要為斯人之死悲悼?」 突然間,一隻手緊緊抓住王半俠的臂膀,手力之重,五指之硬,幾乎將王半俠肘節都捏得碎了。 王半俠皺著眉轉目望去,只見是個身穿灰布袈裟,頭戴寬邊竹笠的行腳僧人,緊立在他身側,竹笠又寬又大,戴得又低,幾乎將這行腳僧人面容一齊掩住,但王半俠一眼瞧到他木褐色的面容,刀削般的雙頰,以及那緊閉成一線的嘴脣,不用再瞧第二眼,便知此人乃是木郎君。只聽木郎君沉聲道:「取藥之約,你可忘了?」 王半俠道:「未曾。」 木郎君道:「拿藥來。」 王半俠道:「沒有藥。」 木郎君嘴脣閉得更緊,忽道:「莫非你想食言背信不成?」 王半俠道:「紫衣侯已死,我去那裡求藥?」 木郎君道:「紫衣侯已將後事交託給鈴兒、珠兒兩人,你快去問鈴兒、珠兒取藥,否則——」 王半俠冷冷截口道:「否則怎樣?我只是答應你向紫衣侯求藥,可曾答應你向鈴兒求藥麼?」木郎君呆了一呆,道:「這——但——」 王半俠道:「紫衣侯既死,我自無法向他求藥,我既未答應你向鈴兒求藥,自也不必向她求藥。」木郎君又急又怒,卻又無可奈何,呆在那裡,再也動彈不得。 *** 直過了頓飯時分,五色帆船艙裡,仍是無人動彈。 但聞哭泣之聲,越來越響,「紫髯龍」壽天齊早已背轉身子,面對大海,只因他身為海上群豪之長,自不能當著別人落淚,但那眼淚卻偏偏不由自主,奪眶而出,他只有背轉身不讓人瞧見他的面容。 小公主已撲倒在那後室緊閉著的門前,嘶聲痛哭著,「爹爹,你——你怎能拋下我一人,就走了?」 方寶兒低著頭不敢去瞧她。水天姬扶著寶兒的肩頭,纖纖玉指,簌簌直抖,晶瑩淚珠,不停的落下。 突然間,一陣淒厲的呼聲自岸上傳來,呼道:「胡不愁——胡不愁——」聽來有如厲鬼索魂一般。 水天姬聽了聽,突然問道:「誰?」 胡不愁道:「你早已聽出了,還問什麼?」 水天姬道:「木郎君喚你作什麼?」 胡不愁道:「他要我守約。」 水天姬道:「你與他約好了什麼?」 胡不愁道:「我與他約好要將你毒死。」 水天姬身子一震,睜大了眼睛,說不出話來。 木郎君那慘厲的呼聲又起:「今晚子夜——子時——」 胡不愁緩緩道:「他要我今晚子時毒死你。」 水天姬突然回眸一笑,道:「你毒得死麼?」 胡不愁道:「乘你不備時,要毒死你實是易如反掌。」 水天姬嫣然笑道:「但我此刻已知道你要毒死我,我能不防備?說不定還要想個法子先毒死你,免得被你毒死。」 胡不愁微微一笑道:「不錯,先下手為強,正該如此。」 兩人四目相視,眼珠子轉來轉去,心裡也不知在打什麼主意。 這兩人俱是玲瓏剔透的七巧心肝,要猜別人心思,實是容易得很,但別人要猜他們的心思,卻難如登天。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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