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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只見裡面的屋子佈置得更是精緻富麗,當中一張青玉案,案上一隻白玉瓶,瓶裡插著幾枝茶花。玉瓶旁鋪著張素箋,放著些筆墨硯石,還有個斗大的玉缽,裝滿了清水,想是用來洗筆的。

  一個十二、三歲的女孩子,穿著件雪白的衣服,正坐在青玉案旁,手托著香腮,瞧著瓶中茶花呆呆的出神。只見她天庭開闊,眉目如畫,皮膚更比那玉瓶還白上幾分,那鮮艷的茶花與她一比,也是黯然失色。

  雅室玉案,人面花光,就只這光景,已是絕妙的圖畫,方寶兒瞧得心神皆醉,竟不忍驚動她,輕輕走過去,在她對面坐下,也去瞧那茶花,瞧了半晌,不知不覺間竟也瞧得出神了。

  他驟睹這瓶茶花,只覺插得有些雜亂無章,但瞧了半晌,越看越覺這花插得實是妙極,大小、位置、距離,配合得無一不是疏落有致,恰到好處。襯出了異常的風骨,異常的精神,誰也無法將花朵的位置改動一分,正如個絕色美人一般,增一分則太肥,減一分則太瘦,亦如最最精妙的劍術一般,出招,收招,都有一定的分寸,誰也無法更改!

  方寶兒再也未想到,插花一道,也有這麼奧妙,瞧到忘情處,不覺脫口嘆道:「今日瞧了此花,方知別的插花人都是獃子!」

  聲音雖輕,那小公主卻聽得吃了一驚,抬起頭來,瞪眼瞧了他半晌,似是有些驚駭道:「你——你是什麼東西?」方寶兒忍住氣道:「我是人,不是東西?」

  小公主又瞧了他半晌,道:「你若是人,為何和我不同,又打扮成如此不三不四的模樣?」

  方寶兒又氣又笑,道:「我是男的,你是女的,自然不同!」他只道這小公主看來雖聰明,其實卻是個白癡,心裡不覺有些憐惜。

  小公主還在張大了眼睛瞧他,又瞧了半晌,搖頭道:「不對不對,你若是男人,為何沒有鬍子?」

  方寶兒呆了一呆,失笑道:「我年紀還小,自然沒有鬍子。唉!這種事你難道都不知道麼?」

  小公主呆了半晌,展顏笑道:「哦!我懂了,原來年紀小的男人是沒有鬍子的,要到老了,鬍子才會長出來,正如同初生的小孩子沒有牙齒,要慢慢才長出來。」她說得鄭重其事,竟以將這簡單已極,人盡皆知之事,視作複雜微妙已極,也頗以自己能想出這道理而沾沾自喜。

  方寶兒見到她這模樣,忍不住放聲大笑起來,笑得前仰後合,幾乎將花瓶都碰倒,指著小公主道:「你——你——」

  小公主眼睛一瞪,怒道:「有什麼好笑的,我見到爹爹有鬍子,自然要以為男人都有鬍子的。」

  方寶兒呆了一呆,笑聲突頓,大奇道:「難道——難道你活到現在,只見著你爹爹一個男人?」

  小公主仰首道:「我爹爹是世上最聰明,最最英俊,最最富有的男人,別的男人我才不屑去看哩!」詞色間雖然倔強驕傲,還是掩不住眉宇間的幽怨寂寞。

  方寶兒長長嘆息了一聲,道:「這——這些事,難道就從來沒有一個人向你說起麼?」小公主道:「爹爹不准別人說,我也不要聽!」突似想起了什麼,睜開了眼睛,道:「這裡從來沒有男人闖入,我倒忘了問你,你是怎麼來的?」

  方寶兒苦笑道:「你問我,我還不知該去問誰呢?我一覺醒來,就糊裡糊塗到了這裡。」

  小公主眨了眨她那雙大而明亮的眼睛,道:「我明白啦!一定是小鈴鐺出去辦事時,將你帶回來的。」

  ***

  她對男女間事,雖是毫無所知,但猜情度理,判斷其他的事,直似積年老吏臨堂斷案一般,明快準確已極,那裡像是個十二三歲的女孩子?

  方寶兒眼珠轉來轉去,一眼瞥見玉瓶中花枝,竟已被自己大笑時撞得亂了,完全失去了它原來的神韻,心下不覺大是不安,悄悄伸手去扶那花枝,那知小公主卻突然大怒起來,跺足道:「誰要你的髒手碰我的茶花!」將方寶兒手掌觸及的花枝,全都從玉瓶裡拔了出來,全都拋入那缽清水中,用手搓了又搓,洗了又洗,可愛的面容上也突然滿帶憤怒懷恨之色。可憐那嬌弱的茶花,竟被她洗得瓣瓣散落,不復成形。

  方寶兒大驚道:「你這是做什麼?好好的花——」

  小公主怒道:「你髒手碰過我的花,我要把它洗乾淨。」

  方寶兒道:「就算我的手把花弄髒了,但——但你這麼一洗,豈非將好好的花全部洗得活不成了!」小公主道:「我就是要把花洗乾淨,管它是死是活?」

  方寶兒呆了一呆,嘆道:「想不到你這人這麼不講理——」

  小公主跳了起來,叉腰站在他面前,大聲道:「是誰不講理?我問你,你為什麼要碰我的花?」此刻的小公主,當真是又刁蠻,又潑辣,那裡還是方纔那溫柔可愛的模樣?方寶兒竟似被她這突然的轉變駭呆了。

  只見小公主把玉瓶「砰」的摔到地上,將桌上素箋,也撕得粉碎,跺腳道:「我費了整整一天時間,才插好的花,我從來也沒有插得這麼滿意過,但——但現在全都被你弄壞了,你賠我——你賠我——」

  方寶兒道:「好,我——我賠你就是!」他雖然精靈古怪,遇著比他大的人,那是什麼事都做得出,但此刻遇見了這比他還小的女孩子,卻也是無計可施,只有忍氣吞聲順著她來說好話。

  那知小公主還是大叫大嚷道:「你賠?你賠得了麼?」

  方寶兒想了一想,自己若是想將花插得那般完美,實是有所不能,不禁嘆道:「我是賠不了,那——那怎麼辦呢?」

  小公主似乎要哭了起來,眼圈紅紅的,道:「我饒不了你,永遠也饒不了你,除非——除非你——」方寶兒一聽還有路可走,連忙道:「除非怎樣?」

  小公主道:「我說出來,你能答應麼?」

  方寶兒:「這要看是什麼事,若是——」

  小公主突又跳了起來,竟真的哭了,喊道:「好,小賊、小壞蛋,你不答應,我要抽你的筋,剝你的皮——」

  方寶兒從未見過在自己面前又哭又鬧的女孩子,此刻實是慌了手腳,連聲道:「好——好,我答應你!」

  小公主道:「現在答應一件事已不成了,要答應十件事,否則我還是不依。」一面說話,眼淚流滿了一臉。

  方寶兒無可奈何,祇得嘆道:「好,十件就十件!」

  小公主道:「答應了可不准反悔。」

  方寶兒道:「男子漢說的話,絕不反悔。」

  小公主道:「要是反悔,你是什麼?」

  方寶兒道:「我若反悔了,就是小賊,小畜牲。」

  小公主突然「噗吱」一笑,道:「傻孩子,這種事,你怎麼能答應呢?我若要你割下自己的鼻子,你怎樣?」

  她擦乾了面上淚痕,滿面俱是甜蜜可愛的笑容,若非親眼瞧見,誰也不會相信,現在這溫柔甜蜜的小公主,就是方纔那放刁撒潑,又哭又鬧的女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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