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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六


  李老三道:「不要多話,快回到艙裡睡覺,時候到了,我自會通知你,你『海豹幫』顯然辛苦了一趟,我也不會虧待你們。」

  趙振東道:「是,是……」拉起金松就走。

  那癩子畏縮地跟在後面,「李老三」突然一把抓起他臂膀,厲聲道:「好大膽的殺胚,你當太爺沒有看出你是什麼變的麼!拿命來!」右掌一揚,立掌如刀,「刷」地一掌,向癩子天靈直劈而下!

  南宮平心中大奇:「難道這癩子也是個角色?」

  那癩子卻早已駭得癱在地上,只見「李老三」一掌已將震破他頭頂天靈,他卻仍然動也不動,哪知「李老三」掌勢突地一頓,只是在癩子肩頭輕輕一拍,道:「不要怕,我只是試試你的,去吧!」

  他無論做什麼事,面上都絲毫不動聲色,話一說完,轉身回到舵邊,那癩子爬起來爬下艙板,目光卻在有心無意之間,望了望南宮平隱身的短簷。

  南宮平不禁又是一驚,只聽船艙上一隻老鼠跑過,他方才只當那癩子發現他行藏,哪知那癩子只不過是看到了老鼠而已。瞭望

  南宮平啞然一笑,見到四下再無人影,輕輕掠下,一手拉開船艙之門,方待閃身而入……

  哪知他目光一抬,黑暗中竟赫然有一雙發亮的眼睛,瞬也不瞬地緊盯著他,彷彿早已隱在船艙門後,等著他進來似的。

  南宮平一驚之下,雙掌一錯,護胸防身,只見面前的不過只是那怪物「七哥」而已。

  「七哥」咧開闊口,露出那一排森森白牙,朝他一笑,便轉身走開,腳步間真當沒有一絲聲音。

  南宮平又驚又奇,忖道:「難道這怪物也聽到了方纔那些話麼?怎地他卻不動聲色!」大步走入,找著風漫天,只見他仍在燈下喝酒,他從不睡覺,也不吃飯,老天生下他來,彷彿只是為了喝酒似的。

  他頭也不回,緩緩道:「還沒有睡麼?可是要喝兩杯?」

  南宮平沉聲道:「前輩若再喝酒,以後只怕永遠喝不成了!」

  風漫天朗聲一笑,道:「世上竟當真會有能令老夫喝不成酒的事麼?如此說來,我倒當真要聽上一聽!」話說完,又滿滿喝了一口。

  南宮平道:「前輩可知道船上的船夫,全是殺人越貨的海盜麼?」他一口氣將方纔所見所聞全都說了出來。

  哪知風漫天卻全然不動聲色,南宮平皺著眉道:「晚輩雖也未將這些惡賊放在心上,但既已知道他們的陰謀,好歹也該有所舉動……」

  風漫天哈哈一笑,道:「你當我不知道麼!自他們踏上此船那一刻開始,我便知道這些人裡全無一個好人,只有那癩子癡癡呆呆,並非他們一路,是以我才要癩子來做伙夫,但我猶自放心不下,早已在酒中下了可解百毒之藥,是以我每餐都要你喝上幾杯,便是防他一手,至於他們若要動武,哈哈,那便是他們死期到了,你看我終日飲酒,當我真的醉了?」

  南宮平暗歎一聲,道:「前輩之能,當真非人能及……」

  風漫天大笑截口道:「我不過年老成精,看得較清楚而已,你若是到了我這樣的年紀,便知道世上的陰謀詭計俱都可笑得很,只是……那李老三看來倒是個角色,卻不知道他是什麼變的……」

  南宮平道:「此人必定大有來歷,但在前輩你的面前,只怕他也難施展了!」他此刻對風漫天已由心中欽服,絕非故意奉承。

  風漫天大笑道:「不管他有什麼來歷,他要姓趙的那廝不要在酒菜中下毒,倒是聰明得很,無論是多高明的迷藥,無論他下在何物之中,老夫若是看他不出,便算枉活這七八十年了!」

  南宮平道:「前輩難道不準備揭破他們的陰謀麼?」

  風漫天道:「我每日長嘯,便是為了要唬住他們,否則他們只怕早已動手了,若是揭破陰謀,殺了他們,還有什麼人來做船上的苦工?」他仰天一笑,道:「這幫惡人遇著老夫,只怕是合當倒霉了。」

  南宮平心中突地一動,懍然道:「前輩貨單上最後一項,難道便要以他們充數麼?」

  風漫天笑道:「正是,我早知會有人自動送上門來,是以絕不費心去找,到了地頭……到了地頭……」笑聲突地一頓,又痛飲起來。

  南宮平暗歎一聲,只覺這老人既是可敬,又是可怕,目光轉處,只見他雙眉突地緊緊皺在一處,心中竟似甚是憂悶,一杯接一杯,不住痛飲,忽又回過頭來,道:「老夫生平惟有一件憾事,你可知道那是什麼事麼?」

  南宮平搖頭道:「不知。」

  風漫天「啪」地一聲,將掌中巨觥,重重放到桌上,長嘆道:「老夫生平憾事,便是飲酒不醉,便是終日不斷地喝,仍是清清楚楚,當真可悲可歎。」

  南宮平大奇道:「乾杯不醉,是為海量,乃是人人羨慕之事,有什麼可悲可歎?」

  風漫天道:「常言道:『一醉解千愁』,世上飲酒,十之八九,多是為了消愁解憂,古往今來,聖賢豪傑,英雄詩人,有幾個逃得開這個『酒』字,便是為了人人心中俱有煩悶之事,『何以解憂,唯有杜康!』那曹阿瞞雖是大奸巨惡,這句話卻是說得對的,那謫仙詩人李太白說得更妙,『勸君更進一杯酒,與爾同消萬古愁!』哈哈,萬古愁,哈哈,好一個萬古愁!這三字一個字便值得喝上一杯!」

  他拿起巨觥,連盡三杯,方自接口道:「世人飲酒,俱是為了消愁,量淺之人喝上一點,便能將憂愁渾然忘卻,豈非大妙,海量之人。久飲不醉,既費金錢,又耗時間,已是大大不幸,若似老夫這般,永遠喝它不醉,更是不幸中之最最不幸了,豈非可悲可歎之事!」

  這一番言論,南宮平真是聞所未聞,不禁大笑道:「話雖如此說法,但老前輩一生英雄,名滿天下,晚來更能隱於武林中人心目中的天堂樂土『諸神之殿』,可說是福壽雙全,卻又為了什麼定要以酒消愁?」

  風漫天呆呆地愕了半晌,喃喃道:「諸神之殿,諸神之殿……」突地揮手苦笑歎道:「我已有酒為伴,你去睡吧!」

  南宮平直到入睡以前,心裡還在奇怪,不知道風漫天為何如此愁苦,第二日他上到船面,只見趙振東、金松,以及「李老三」等人仍是照常做事,他自然也裝作糊塗,但心中卻又不禁為這些人的命運悲歎。要知他生長大富之家,幼有才子之名,長有英雄之譽,可說是個天之驕子,是以悲天憫人之心,便分外濃厚。

  風漫天索性將連日來的長嘯都免卻了,酒喝得更凶,南宮平見他精神似乎日漸萎頹,心頭憂鬱日漸沉重,就正如那籠中的獅虎一樣。

  要知海上食物清水最是珍貴,自無足夠的飲食供給獅虎,再加以浪大船搖,獅虎豺狼雖是陸上之雄,到了海上,卻也不慣,幾日下來,這一群猛獸早已被折磨得無精打采,威風盡失,就連吼聲聽來俱是有氣無力。

  南宮平看看風漫天,看看這一群猛獸,不禁為之嘆息。

  四面仍是海天茫茫,連船舶的影子都看不到,人海自是極深了,「李老三」面如死水,坐在船邊,拿了根釣竿釣起魚來,到了黃昏,風漫天拿著葫蘆上了船板,倚在船桅上看他釣魚,似乎看得津津有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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