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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四


  南宮平只覺這城市的風味與人物俱是這般新奇,不禁留在店門外,不忍遽入,但方自流連半晌,便已聽得南宮夫人的呼喚之聲。

  風漫天腸胃中除酒之外,彷彿便別無他物,才一坐定,又喝將起來,一斤落肚,他突地自懷中取出一條長長的紙單,展在桌上,紙單上字跡零亂,大小不一,有的寫得風致秀逸,有的寫得鐵畫銀勾,有的寫得力透紙背,有的卻寫得有如幼童塗鴉,有的是柳體,有的是顏體,有的是王草,有的是魏隸,有的是孩童體,有的卻是誰也認不出是什麼體來。

  開頭一行寫的是「汞一百斤,鉛三百斤」,接著是「棉線一百斤,精鐵一千斤」,還寫著一些零零碎碎千奇百怪之物,卻原來是張貨單,卻又俱非日用之物,最後一節,開的貨物竟是「猛虎、雄獅雌雄各一頭,毒蛇一百二十條,狼、豹雌雄各兩頭。」眾人心中不覺大是奇怪,不知道那百十年來一直被武林中人視為聖地的「諸神殿」,要這些東西作甚?

  南宮平目光一掃,看到最後一行,寫的竟是「惡人十名」四字,心頭不禁又是一跳,脫口道:「惡人難道也算貨物麼,要來有何用處,你卻又要到哪裡買去?」

  風漫天微微一笑,道:「你慢慢自然就會知道的。」笑容之間,隱含神秘,神秘之中,卻又帶著一些悲哀。南宮平猜不透他表情中的含義,卻也沒有再問,風漫天飽餐一頓,便去採購,卻也不見他帶有貨物回來。

  到了晚間,風漫天擺上一桌極為豐盛的酒菜,開懷暢飲,高談闊論,談的俱是些風花雪月,以及他生平得意之事,他口才極佳,說的當真令人忘倦,俱都忘了問他何時啟程,自何處啟程,他也絕口不提有關「分手」之事。

  不知不覺間,更漏已殘,風漫天突地端起酒壺,為南宮常恕等四人各斟滿一杯,舉杯說道:「長亭十里,終有一別,天下無不散的筵席,風漫天再至江南,能見到各位如此風光霽月的朋友,實是高興得很,只是聚日不多,別時已至,飲完了這一杯送別之酒,風某便該去了。」

  眾人只當他貨物尚未辦齊,在這裡總該還有數日逗留,聞言不覺一震。

  南宮夫人顫聲道:「如此匆忙作什麼,風大俠如不嫌棄,請再多留幾日,待我為風大俠再整治一些酒菜……」

  魯逸仙口道:「正是正是,人生聚散無常,你我一別,不知何時再能相見,何不留在這裡,再痛飲幾杯孔雀開屏?」

  風漫天微笑不答,舉杯道:「請、請。」眾人對望一眼,仰首一飲而盡。

  南宮夫人目光深深凝注著南宮平,道:「風大俠好歹也要等過了今日再走,今夜我好好做幾樣菜……」突覺頭腦一陣暈眩,一句話竟然也說不下去!

  剎那間人人都覺眼花繚亂,天旋地轉,面上的杯、盤、碗、筷都像是風車一樣地旋轉起來,南宮夫人心念一動,為之大駭,呼道:「平……兒……」站起身子,向南宮平走去。

  風漫天仰天長笑道:「人生本如黃粱一夢,生生死死,聚聚散散,等閒事耳,各位俱是達人,怎地也有這許多兒女俗態,咄……」

  「咄」字方自出口,只聽一陣杯盞跌倒聲,眾人竟都倒了下去。

  南宮平只覺眼重心眩,再也支持不住,模模糊糊,朦朦朧朧間,他只看見他慈母的憂鬱悲哀的眼波,像十月的秋水一樣……終於,他的靈魂與肉身,都深深地墜入無邊的黑暗,有如死亡一般的黑暗!

  ***

  諸神殿,這虛無縹緲的神秘之地,莫非只是聰明人用來欺騙世上愚人的一個騙局?

  莫非世上根本就沒有「諸神殿」一地?

  莫非「諸神殿」只是存在死亡中而已!

  南宮平迷迷糊糊間到了一個島嶼,只見遍地俱是瑤花瓊草,奇珍異果,閃亮的黃金,炫目的珠寶,滿滿鋪了一地,他踐踏著,就正如人們踐踏泥土一樣,綿羊與猛虎,共臥在一株梧桐樹下,樹上棲臥著一對美麗的鳳凰,梧桐的葉子,卻是整塊的翠玉。

  遠處有一座高大的宮殿,白玉為階,黃金作柱,金梁玉瓦建成的殿背,高聳入雲,幾與天齊,來往的人群,也都是仙風道骨,不帶半分火氣,他恍恍惚惚地信步前行,突地見到他父母雙親也雜在人群中行走,大喜之下,狂奔而去。

  哪知腳步竟忽然不能動彈,彷彿突然被人點住穴道,他又驚又急,苦苦掙扎,剎那間只見到所有的珍寶花果都變作了惡臭垃圾,往來的人群也都化為了毒蛇猛獸,梅吟雪、葉曼青、王素素、龍飛,以及他的父母雙親,都被數十條毒蛇緊緊纏住,毒蛇的眼睛,卻忽然都變成郭玉霞含笑的秋波……

  他用盡全身之力,大喝一聲,奮然躍起……張開眼來,眼前卻只有一盞孤燈,散發著柔和的光輝,四下水聲潺潺,他舉手一掠,滿頭冷汗,汗透重衣,才知道方才只不過是一場噩夢。

  轉目望處,四壁蕭然,只有一床、一幾、雙椅,高處有一扇小小的窗戶,窗外群星閃爍,原來他已睡了一天一夜,他定了定神,掙扎站起,只覺地面不住搖晃,再聽到四下的流水聲,他才突然發覺,他已置身海上。

  就在方才昏睡之間,他已遠離了紅塵,遠離了親人,遠離了他生長的地方,所有他熟悉與他深愛著的人們,此刻已與他遠隔千里之外,而且時間每過一分,他和他們也就更遠離一分。

  一念至此,他只覺心胸欲裂,不禁悲從中來,突地重復坐下,熱淚奪眶而出,難道他的生命真的從此便不再屬於他自己了麼,那豈非等於生命便從此結束?但父母師門之恩,俱都未報,紅塵中他還要去做的事,更不知尚有多少?

  也不知過於多久,他突地伸手一抹淚痕,奮然長身而起,自語道:「我還要回去的,我還要回去的……」

  突聽門外朗聲一笑,風漫天推門而入,道:「你還要回去麼?」

  南宮平挺胸道:「正是!」

  風漫天笑聲一頓,長嘆道:「好、好,你有此志氣也好!」他手持巨壺,腳步蹌踉,酒意更濃。

  南宮平雖然有許多話想要問他,但見他如此神情,只得住口,過了半晌,海風突盛,強勁的風聲,在船外呼嘯而過,海行更急,也卻更加搖晃。

  但只有獨腿的風漫天,在搖晃的船板上,卻走得平平穩穩,他搬來許多酒食,與南宮平對坐而飲,轉瞬間天光已亮,南宮平只聽四下漸漸有了嘈雜的腳步與人語聲,不時還夾著獅虎的吼聲。

  一線陽光,穿窗而入,風漫天突地長身而起,道:「隨我來!」

  兩人一齊出了船艙,南宮平一眼望去,只見海天極處,金光粼粼,四下天水相接,金光波影,景色當真壯觀已極,但船板上卻是說不出的齷齪零亂,四下滿堆著箱籠雜物,後桅邊卻放著一排鐵籠,籠中的獅虎豺狼,俱已自箱中放了出來,一見生人,便不住怒吼劇躍,張牙舞爪。

  一個消瘦而沉默的漢子,敞著衣襟,立在後梢掌舵,另一個矮小臃腫的漢子,穿著一身油膩的衣衫,滿頭癩瘡,立在他身邊嘻嘻丑笑。

  南宮平一見此人,心中便有說不出的厭惡,漁人船夫,雖然窮困,但大多俱是明朗而潔淨的,此人卻是既齷齪,又猥瑣,笑聲更是刺耳難聞,忍不住問道:「此人是誰?」

  風漫天道:「伙夫。」

  南宮平呆了一呆,想到今後自己要吃的飯菜,竟是此人所做,胸口已不覺起了一陣噁心,皺眉道:「怎麼尋來如此人物?」

  風漫天哈哈一笑,道:「我能尋著這些船夫,卻已大非易事,縱是生長海面之人,又有誰願意跟著陌生的船飄洋過海?」

  南宮平道:「那麼前輩你又是如何找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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