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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九


  韋七怔了一怔,彷彿在奇怪南宮平怎地知道這個名字,南宮平只見他手中火把,微微顫動,右掌一伸,又在牆角上一按,口中方自一字一字地沉聲道:「正是帥天帆!」

  語聲未了,已有一片天光,筆直射入,南宮平方知已至地道出口之處,韋七黯然歎道:「此刻我這『慕龍莊』內,不知還有幾人仍被困於地下暗獄之中,但以我之力,卻只能救出你們兩人,因為只有那兩間暗獄,另有他們所不知的出口,幸好你兩人俱是年少英俊,別人卻已大多老朽,但望你記住老大今日的言語,此人武功潛力,實是深不可測,你切莫輕舉妄動!」

  南宮平呆了半晌,訥訥道:「韋老前輩,你……為何不也一齊出走,靜候時機,再作復仇之舉?」

  「飛環」韋七長嘆道:「我已經老了,再無雄心壯志……」

  南宮平急道:「但老前輩若是留在此間,豈非甚是危險!」

  韋七黯然一歎,垂下頭去,嘴角浮起一絲苦笑,緩緩道:「老夫在西北數十年的成就,在他們眼中,仍然有用,是以他們縱然知道我將你們兩人放走,也不會奈何於我。」

  他語聲頓處,驀地抬頭大喝道:「我『慕龍莊』主,誰敢叫我走!咄!」腳步一轉驀地在南宮平身後一推,喝道:「去吧!」

  南宮平身不由主地衝了出去,地道出口,已漸合攏,他惶聲道:「老前輩……」只聽地道之中,一陣沉重的語聲傳出:「龍生九子,子子不同,同門兄弟,亦有虎狼……」咯地一聲,入口處牆壁完全合攏,語聲亦自斷絕,南宮平默然木立在這滿生陰苔的暗壁之前,目中不禁又流下兩滴感激的淚珠。

  仰望穹蒼,星光如故,夜,彷彿已深了,這短短一日中,他出生入死,歷經寂寞、黑暗、飢餓、絕望……各種痛苦,此刻又復佇立在這自由的星空下,心中但覺充滿悲哀與感激,竟全無一絲一毫歡欣之意。

  他伸手一抹面上淚痕,喃喃道:「韋七前輩,但願你長生富貴,萬事如意……」俯首望去,只見自己懷中的錦衣少年,面容雖然一片蒼白,卻仍掩不住眉宇間的英俊之態,他不禁又自喃喃道:「戰東來呀戰東來,但願你也莫要忘了這再生之恩,莫要辜負了韋老前輩的一番心意。」

  他再次仰視星辰,辨了辨方向,然後向西面叢林掠去,想到那「永遠都會等著他」的梅吟雪,他沉重的心情,突地飛躍而起,但是想到那中毒已深、危在旦夕的狄揚,他飛躍的心情又不禁變得十分沉重。

  遠處突然飛來一片烏雲,掩住了星光與月色,他痛苦地頓住腳步——此刻他若再去「慕龍莊」,為狄揚求取解藥,那麼他重返自由的機會,可說近乎完全沒有,他甚至只要一躍入「慕龍莊」的庭園,生命便將不保,他雖未將自己的生死看得重於朋友間的道義,但他此刻一死,豈非辜負了「飛環」韋七冒險將他救出的心意,豈非便是對這老人不起?

  但是他若空手而回,那麼昨日一切的行動,豈非就變得毫無意義,他怎能袖手旁觀仗義助他的狄揚,在毒發中死去?

  他徘徊在矛盾之間,當真是左右為難,他忽然發覺這種矛盾所帶給他心靈的痛苦,並不比他徘徊在生死之間時輕淡。

  星月掩沒,大地一片黑暗,他茫然企立在黑暗中,突覺身後一隻手掌,輕輕按在他項上大椎之下的「靈台」重穴上。

  這「靈台穴」乃屬人身十二重穴,與心脈相通,內家秘笈所載,謂之「人心」,縱無內家點穴身手,而被外家拳足擊傷,亦是立時無救而死,但南宮平心頭一震之後反覺一片坦然,因為此時此刻,痛苦的「死亡」反可變作他歡愉的解脫。

  他不言不動,木立當地,好像是全然沒有任何事發生在他身上,靜待著死亡來臨,哪知過了半晌,那手掌仍然是動也未動。

  南宮平劍眉微皺,冷冷道:「朋友為何還不動手?」他甚至沒有思索這隻手掌究竟是屬於誰的,這心理正和他方才在暗獄時完全一樣。

  雲破一線,露出星光,將他身後的人影,映在他面前的地上,這人影輕輕晃動了一下,像是對南宮平這般神態十分奇怪,然後,南宮平突聽身後,一聲嬌笑,輕輕道:「老五,你難道真的不怕死麼?」這聲音也和他方才在暗獄中聽到的幾乎一樣。

  南宮平心頭一震,霍然轉身,脫口呼道:「大嫂!」

  夜色中只見郭玉霞滿面嬌笑,嫣然立在他身後,南宮平長嘆一聲,道:「大嫂,你怎地來了?」

  郭玉霞玉掌一揚,嬌笑著道:「你猜猜我手掌裡握著什麼?」

  南宮平心頭一動,脫口道:「解藥?是不是解藥?」

  郭玉霞嫣然一笑道:「老五果然聰明,我掌裡握著的正是解藥。」她輕輕攤開手掌,將掌心的一粒朱紅丸藥,從自己的身影中移到星光下,幽幽歎道:「我知道你為了這顆解藥,不惜以性命冒險,但是你終究還是沒有得到,是麼!」

  南宮平黯然一歎,垂下了頭,只聽郭玉霞接著道:「世上有許多事,本不是憑著一股蠻勁可以得到的,你知道麼?」南宮平眉梢一揚,像是想說什麼,卻始終未曾說出口來。

  郭玉霞道:「我到了慕龍莊,聽到了你的事,心裡很是難受,不管你對我怎麼樣,但你畢竟還是我的師弟,我能不衛護著你麼?」她語聲既是誠懇又是關心,目中雖然閃動著難測的光芒,但南宮平卻未見到。

  他又自黯然一歎,面上漸漸泛出慚愧之色,郭玉霞凝注著他的面色,緩緩接著道:「所以我為著你,不惜與那任風萍虛偽地周旋,終於騙得了他的解藥,又騙得他帶我到你被禁的地方,然後偷偷跑去救你,卻想不到你已先逃了出來,我替你高興,又替你發愁,沒有解藥,依你的脾氣,寧願死了也不願回去的,所以我就冒險出來追你。」

  南宮平心頭既是慚愧,又是感激:「大嫂畢竟是大嫂,我險些錯怪了她!」他心中暗暗忖道:「原來她一切都是為了我們同門兄弟。」抬起頭,郭玉霞的秋波猶在凝注著他,夜色中他忽然覺得他的大哥龍飛實在是個幸福的人。

  郭玉霞微微一笑,卻又輕歎道:「你大哥與你四妹走得不知去向,你又始終與我很疏遠,老三雖然陪著我,但是他卻是個古板方正的人,一天之中,難得和我說一句話,我擔心你大哥的去向,再加上憂愁和寂寞……唉!五弟,這些事你是不會知道的。」

  南宮平只覺心裡甚是難受,默然良久,訥訥道:「大嫂……我想大哥只怕已回到了『止郊山莊』,小弟我……一等辦完了一些事,也要回到『止郊山莊』去的。」

  郭玉霞幽幽歎道:「我終究是個女子,你三哥也是個不會計算的人,若是有你在一起,沿路都有個照應,但是……」

  南宮平朗聲道:「小弟雖不能沿路照應大嫂,但——」他騰出一手,自懷中取出一方漢玉,垂目放在郭玉霞掌中:「大嫂拿著這方漢玉,無論走到哪裡,都可得到小弟家中店舖的照應。」

  他目光不敢仰視郭玉霞一眼,是以看不到郭玉霞秋波中得意的神色,一陣微風吹過,將她身上的淡淡香氣,吹入南宮平鼻端之中。

  南宮平只覺一隻纖纖玉手,忽然握著了自己的手掌,他心頭一震,腳步一退,郭玉霞已將那粒朱紅丸藥放入他的掌中,輕歎道:「五弟,你辦完了事,不要忘了回家去看看你大嫂,假如你看到你的大哥,也不要忘了勸他快些回家。」

  她語聲中似已有了哽咽之意,南宮平更是不敢抬頭了,垂首應是,只聽她突又歎道:「大嫂為你盡了許多心,不知道你肯不肯也為大嫂做三件事?」

  南宮平怔了一怔,立刻朗聲道:「即使大嫂沒有為我做事,小弟為大嫂盡心,也是應該的。」

  郭玉霞道:「你懷中抱著的這人,是『崑崙』弟子,與我們本就有些宿怨,他武功極高,只怕我們同門五人都不是他的敵手,為了永絕後患,你快為大嫂在此人死穴之上點上一指。」

  南宮平雙目一張,愕了半晌,朗聲道:「若是此人對大嫂有無禮之處,待他醒來,小弟立刻與他拚死一戰,便是死在他手裡,小弟也一無怨言,但此刻他仍暈迷不醒,又是別人交託於我的,小弟便是自己死了,也不能動他一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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