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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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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形閃變的呂天冥,又何嘗不是強弩之末,打到後來,兩人已是招式遲緩,拳腳無力,有如互相嬉戲一般,只有面上的神色,卻遠比方纔還要沉重,南宮平一掌「天龍犁田」拍去,呂天冥退步避過。 突聽「嘩啦」一聲,樓板塌了一片,火舌倒捲而出,呂天冥這一步退將過去,正好陷在倒塌的樓板裡,他驚呼一聲,手指扳住樓板的邊緣,但邊緣處亦在漸漸倒塌,眼看他便要被火焰吞沒,以他此刻的功力,哪有力道翻上? 南宮平劍眉微軒處,心念無暇他轉,一步跟了過去,俯身抓起了呂天冥的手腕,但他此刻亦是油盡燈枯,用盡全身氣力,卻也無法將呂天冥拉上來,又是「喀喇」一響,他的立足之處也在倒塌之中,他此刻若是閃身後退,呂天冥勢將跌入火中,他此刻若不後退,勢必也將被火舌捲入。 呂天冥全身顫抖,被火炙得鬚髮衣裳,俱已沾滿了火星,漸將燒著。 南宮平望著這曾與自己拚死相擊的敵人,心中突地升起了一陣義俠憐憫之感,手掌緊握,竟是絕不放鬆,一段焦木,落將下來,他避無可避,閃無可閃,眼看著焦木擊上了他的額角,若是再偏三寸,他性命就得喪在這段焦木之上。 呂天冥眼簾微張,長嘆一聲,他此刻實已不禁被這少年的義俠之心感動,顫聲道:「快逃……快逃……不要管我……」 南宮平鋼牙暗咬,右掌抓著他手腕,左掌緊握著一塊橫木,鮮血和著汗水,滾滾自他額角流落,一滴一滴地滴在呂天冥身上。 「飛環」韋七抬眼望見了梅吟雪,大吼一聲,撲了上去,「今日我與你拼了。」右掌飛環,左掌鐵拳,呼呼擊去。 梅吟雪冷冷一笑,道:「十年之前那段事,可是我的錯麼?」 她瀟灑地避開韋七的兩招,纖手一揮,一道劍光,直削韋七「將台」大穴! 韋七鬚髮皆張,大喝道:「無論是誰的錯,你總是啟禍的根由,若沒有你,哪來這些事故!」 他喝聲雖快,但梅吟雪身形猶快,就在這剎那之間,數十道繽紛的劍影,已將他圍了起來。 但喝聲一了,梅吟雪卻不禁呆了一呆:「若沒有我,哪來這些事故……」她暗暗忖道:「難道是我的錯?但我又何曾錯了!」 「飛環」韋七乘隙反撲,切齒大吼道:「禍水!禍水,今日叫你死在我的手下!」 那四個灰袍道人,此刻驚魂已定,再次撲了過來。 梅吟雪長劍一展,劍光如雪,將他們全都逼在一邊,秋波轉處,突地嬌喚一聲,閃電般掠了過去。 ▼第八回 英雄何價 韋七見梅吟雪向呂天冥、南宮平那邊躍去,不由一怔,轉身望去,望見了南宮平與呂天冥的險況,右掌金環,直飛而出,去勢雖快,但到了南宮平面前卻已毫無力道,要知他數十年苦練,已將這一雙金環練得收發由心,不會有絲毫差錯。 南宮平目光轉處,左掌攫住了金環,「飛環」韋七雙足立定,大喝一聲,運勁回收,南宮平身形隨之盪開,呂天冥亦自隨之升上,梅吟雪袍袖一拂,一陣柔力,將他們帶出了險境,兩人一起落到地上。 四個灰袍道人,又自撲來,呂天冥目光一轉,低叱一聲:「住手。」他呆呆地望了南宮平兩眼,忍不住長嘆一聲,默然垂下頭去。 南宮平喘息未定,嘶聲道:「勝負未決,你可要再打一場?」 呂天冥垂首默然半晌,顫聲道:「我……我輸了!」 這三字說將出來,生似已費去了他平生的力氣,南宮平怔了一怔,也想不到這倨傲的道人竟然會說出服輸得話來,只見他面容灰敗,頹然站起,剎那時他竟由一個叱吒的武林的一代宗主,變成了個蕭條寂寞、風燭飄搖的失意老人! 「飛環」韋七望著他師兄的身影,心頭亦不禁一陣黯然,低低道:「四哥……」 呂天冥頭也不回,顫聲道:「我們走吧!」話聲未了,他已倒在地上,他身上的創傷,實在還遠不及心底的創傷嚴重。 「飛環」韋七驚呼著將他抱起,閃電般穿過火焰,躍下樓去,四個灰袍道人跟隨而下,又是轟然一響,整個酒樓,已倒塌了一半。 南宮平呆了半晌,突地長嘆一聲,道:「玉手純陽,畢竟是個英雄!」 梅吟雪輕笑一聲,道:「你呢?」 兩人目光相對,默然無言,幾乎忘記了火焰幾將燒著了他們的衣服。 官府的兵馬隊,終於姍姍而來。 馬蹄聲,驚呼聲,救火聲,倒塌聲,叱吒聲…… 在這古老的西安城裡,混合成一曲雜亂而驚心的樂章。 *** 兩條互相依偎的人影,卻在這雜亂之中,悄然掠出了西安城。 古城外,夜色蒼涼,偶然雖有一兩縷雜亂的驚呼聲,隨風裊裊自城內飄出,卻仍然打不破這無邊的靜寂。靜寂,畢竟是可愛的,尤其是在方自混亂中離出的南宮平與梅吟雪兩人眼中看來,靜寂不但可愛,而且可貴。 此刻,南宮平四肢舒坦,正安適地仰臥在明滅的星空下,安適地享受著這一份可貴的靜寂,方纔的刀光劍影,生死纏結,火焰危樓……此刻在這靜寂的星空下,都似已離他十分遙遠。 此地,是荒涼的,夜色中,到處有斷瓦殘垣投落下的陰影,及膝的荒草,在夜風中回腰而舞,荒草中的蟲語,在夜色中聽來有如詩人的曼聲低吟,陣陣清風,吹開了南宮平的胸襟! 良久良久,支頤而坐的梅吟雪幽幽長嘆一聲,道:「你可知道這裡是什麼地方?」 南宮平緩緩搖了搖頭:「不知道。」 梅吟雪道:「這裡就是始皇帝『阿房宮』的故址遺跡。」她再次輕歎一聲:「八百里阿房宮,豪華不可一世,但於今也不過只剩下了斷瓦殘垣,秦始皇一統江山,君臨天下,此刻又在哪裡呢?」 她似乎憶及了自己多彩的往事,在這淒涼的靜夜裡,便不禁惆悵地發出了感嘆! 南宮平微微一笑,突聽她曼聲低唱了起來:「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這是蘇學士的新詞,文采風流的南宮平,自然是早已知道的,他瞑目而聽,心中也不禁興起了許多感觸! 「英雄!」他喃喃地暗中低語:「什麼是英雄?英雄安在?」 梅吟雪吟聲亦自悠悠頓住,「禍水,美人……」她想起了「飛環」韋七方纔的辱罵:「難道一個女子天生美麗,便是不可寬恕的罪惡麼?……唉!匹夫無罪,懷璧其罪,難道天生麗質的美人,也和懷璧的匹夫有著同樣的罪惡?」 於是,很自然地,她連帶想起了「英雄」,「英雄」與「美人」,自古以來,都是緊緊地連在一處的,她回過頭,望了望滿面茫然的南宮平,想到他方纔的鐵膽俠心,秋波中突地閃耀起一陣炫目的光彩,但口中卻輕輕說道:「你可知道,你方才原本毋庸那樣的,你還年輕,難道你絲毫不珍惜自己的性命?」 南宮平暗歎一聲,緩緩坐了起來,「性命!」他低語著道:「我自然是珍惜的,但我總覺得世上還有許多比生命更可貴的事……自古的英雄,雖然都已化作枯骨,但直到今日,他們還不是都活生生地活在人們的心裡!他們生前也許會很寂寞,但死後卻永遠不會寂寞的……」他語聲微頓,很自然地,便也連帶著想起了「美人」,於是接著道:「這正如美人生前雖多薄命,但死後也會常留在人心底!荊軻,范蠡……西施,昭君……唉,他們為什麼會寂寞,為什麼會薄命?」 他唏噓著頓住語聲,目光遠遠投向一株孤立在晚風中的白楊樹影,心中追憶著往昔的英雄,竟不知他身旁有一雙明媚的秋波,正無言地望著他,就一如他望著遠處寂寞的樹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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