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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南宮平身形如飛,片刻之間,便已掠過「韓文公投書碑」,他滿心惶急,此刻卻已施展了全身功力。但那高髻道人手中雖托了一具棺木,身法卻極為迅速,南宮平只覺前面淡淡的人影,漸漸清晰,但一時之間,卻仍追趕不上!他實在也想不通這高髻道人為何要冒著大險來搶一具紫檀棺木,也想不通自己的師傅為何要自己拚死守護它!

  一些故老相傳的武林秘聞,使得他心裡閃電般升起許多種想法!

  難道這具棺木中,會隱藏著一件秘密,而這秘密,卻與一件湮沒已久的巨大寶藏,一柄妙用無方的利器神兵,或是一本記載著武學上乘心法的武林秘笈有關?

  這念頭在他心中電閃而過,然而就在這剎那之間,前面那高髻碧袍道人的身形,竟突地遲緩起來,他下意識回首望了一眼,蒼龍嶺一線插天,渺無人跡,他猜不透他的同門師兄們為何不趕來接應於他,難道是出了什麼變故不成?

  但此時此刻,他已無法再去推究這些,猛提一口真氣,倏然幾個起落,他與那高髻道人之間的距離,已變得更近了,突地隨風吹來一團黑影,打向他右臂,山風甚劇,這黑影來勢也很急,他心中微微一驚,右掌一翻,反手抄去,閃電般將這團黑影抄在手裡,卻將掌中的綠鯊劍鞘,跌落在蒼龍嶺旁,深陷萬丈的絕壑之下。

  黑影觸手,冰冷而潮濕,他眼角微睨,竟是一隻死鳥!他自嘲地微笑一下,天地如是之大,小小的一隻死鳥,竟會跌入自己手裡,總算有緣,順手放入懷中,抬眼望處,蒼龍嶺已將走盡,而自己與那高髻道人,距離已不及兩丈!

  高髻道人右掌在前,左掌在後,斜托著那具紫檀棺木,他功力縱深,但手托如此沉重的物件,在如此險峻的山路上奔走,氣力終是不繼!只聽後面一聲輕叱:「停住!」他微一偏首,側目望去,一柄森寒如水的青碧長劍,距離他咽喉要害,已不及一丈!

  風,更急,雲,漸厚,山風吹得他們衣衫獵獵飛舞,高髻道人腳下不停,身形卻已逐漸扭轉。

  高髻道人目光中殺機漸露,突地大喝一聲,舉起手中棺木,向南宮平當頭壓下!

  這一具本極沉重的紫檀棺木,再加以高髻道人的滿身真力,此番壓將下去,力度何止千鈞?只見他目光如凜,雙臂高舉,一雙寬大的袍袖,齊地落到肩上,露出一雙枯瘦如柴、但卻堅硬如鋼的手臂,臂上筋結虯露,若非漫天濃霧,你甚至可以看見到他臂上肌肉的跳動。

  南宮平身形急剎,卻已不及,一片黑影,一片勁風,已向他當頭壓了下來,在這一脊懸天、兩旁陡絕的「蒼龍嶺」上,他避無可避,閃無可閃,劍眉軒處,口中亦自大喝一聲,揮起手中長劍,劍尖一陣顫動,向當頭壓下的紫檀棺木迎去。

  剎那之間,但見他長劍劍尖,幻起數朵劍花,只聽「咚,咚,咚」數聲輕響,他長劍已在這具棺木上連點七次!而每一次則將棺木壓下的力度,削減幾分,正是以巧而勝強,以四兩而撥千斤的上乘內家劍法,南宮平這隨手揮出的一劍,也的確將這種內家劍法中的「巧」字發揮得淋漓盡致!

  高髻道人面泛鐵青,雙臂骨骼一陣「格格」山響,紫檀棺木,仍然原勢壓下!

  南宮平面色凝重,目射精光,腳下不丁不八,屹立如樁,右臂斜舉,左掌輕托右肘,掌中長劍,有如擎天之柱,抵著紫檀棺木的下壓之勢!

  兩人此刻,心中俱都不敢有絲毫大意,因為他們深知只要自己稍一大意,便得失足落在兩旁的萬丈深淵之下!

  棺木長達一丈,劍尖卻僅有一點!棺木之力由上而下,長劍卻以下承上,以一點之力,迎住一丈之物,以承上之力,迎拒下壓之勢,其中難易,自是不言可知,南宮平只覺劍尖承受之力,愈來愈見沉重,這柄百煉精鋼所製的長劍,劍身也起了一種雖是常人目力難見,卻是內家高手入目便知的彎曲。

  衣衫飛舞,鬚髮飄絲,他兩個人的身軀,卻木立有如石像!

  但是,南宮平的雙足,卻漸漸開始移動,輕微的移動……

  他雙足再不移動,便會深陷入石,但是這種輕微的移動,此刻在他說來,又是何等的艱難與困苦!最艱難與困苦的,卻是他不敢讓自己掌中長劍鋒銳的劍尖,刺入棺木!因為劍尖若是人棺,棺木必將下壓,換而言之,則是他力度一懈,對方的力度自就乘勢下擊,此消彼長,他便將落於下風。

  山風一陣接著一陣,自他耳邊呼嘯而過,他只覺自己掌中的長劍,漸漸由冰冷變為熾熱!

  他目光漸漸模糊,因為他已幾乎耗盡了每一分真力!

  高髻道人目光愈發醜惡,面色越發鐵青,隨著南宮平氣力的衰微,他嘴角又自開始泛出一絲猙獰的微笑,雙眉軒處,突地大喝一聲:「還不下去!」

  南宮平胸膛一挺,大喝道:「只怕未必!」

  此刻他兩人說話,誰也不敢用丹田之力,只是在喉間迫出的聲音,是以雖是大喝,喝聲亦不高朗,高髻道人冷冷道:「只怕未必……嘿嘿,只怕已為時不遠了!」

  南宮平牙關緊咬,不聲不響!

  高髻道人冷冷道:「你年紀輕輕,如此死了,連個收屍的人都沒有,我實在替你可憐!」

  南宮平一字一字地緩緩道:「死的只怕是你!」心中卻不禁暗歎一聲,忖道:「連個收屍的人都沒有……」他恨不得自己能回頭看上一眼,看看他的同門有沒有趕來!

  「為什麼他們都不來?」

  他目光瞬也不瞬地凝注著他恩師留下給他的碧綠長劍,心中興起了一陣被人遺忘的孤寂之感!

  「為什麼他們還不來,難道……」突覺棺木下壓之勢,又加重了幾分,他心中一驚,收攝心神:「原來這道人是想以言語亂我心神,我怎地會著了他的道兒!」

  他心念一轉,目光閃動,突地自棺木的陰影下,瞥見高髻道人額上的汗珠,他心中立刻閃過一個念頭,忖道:「他為何要用言語來亂我心神,原來他自己的力度也到了強弩之末,我只要再能支持片刻,定必立刻便能轉敗為勝!」

  高手相爭,不但看功力之深淺,毅力、恆心更是莫大因素,勝負生死,每每判於一念之間,誰能堅持到最後一刻,便能取得最後勝利,誰如牛途喪失鬥志,自然必敗無疑!

  南宮平一念至此,當下凝神定氣,抱元守一,口中卻緩緩說道:「你拼盡全力,妄想孤注一擲,難道以為我不知道麼!」

  高髻道人本已鐵青了的面色,突又一變,掌中的棺木,力度不覺一弱,南宮平深深吸進一口長氣,長劍一挑,借勢挑起三分,口中又道:「你功力或許較我稍深,但你惶急驚慌之下,手抬如此沉重之物,狂奔而行,功力之消耗,卻遠較我多,此刻我縱然已是強弩之末,你卻已將近油盡燈枯了!」

  紫檀棺木,又起了一陣輕微的顫動,南宮平掌中的長劍,又自乘勢挑起兩分,高髻道人蒼白枯瘦的手臂,已漸漸由白而紅,由紅而紫。

  南宮平暗中鬆了一口氣,雙眉舒展,緩緩又道:「你我再如此拼將下去,我雖危險,還倒不妨,你卻難逃一死!」

  他故意將「死」之一字,拖得極長,然後接口又道:「為了一具既無靈性、亦無用處的紫檀棺木,命喪異鄉,豈非大是不值,你武功不弱,修為至此定必不易,我念在武林一脈,只要你此刻撒手,我必定不咎既往,讓你回去!」

  他這番言語,雖仍存有削弱對方鬥志,擾亂對方心神之意,但有些話,卻是真的發自肺腑。

  哪知他語聲方落,高髻道人突地陰惻惻地冷笑起來,口中喝道:「你要我一個人死,只怕還沒有這麼容易!」雙掌一緊,拼盡最後一點餘力,將棺木壓下。

  南宮平心中方自一凜,卻見高髻道人腰身微擰,下面竟又「刷」地踢出一腿!

  他功力雖已大半貫注於雙臂之上,是以這一腿之力並不甚大,但所踢之處,卻是南宮平臍下的「鼠蹊」大穴。

  南宮平若是閃身避開他這一腳,下盤鬆動,上面必定被他將棺木壓下,若不閃避,又怎能承受?他驚怒之下,大喝一聲,左掌倏然切下,向他右腿足踝處切去!

  這一掌時間部位俱都拿捏得恰到好處,哪知高髻道人雙掌緊抓棺沿,身軀竟騰空而起,右足回收,左足又自閃電般踢出!

  南宮平掌勢一轉,抓向他左足,心頭卻不禁大駭,這高髻道人如此做法,顯見得竟是要與自己同歸於盡。

  只見他左足回收,右足又自踢出,他身軀凌空,雙足自然運用自如,但他全身力量,俱都附在那具棺木之上,南宮平若被他踢下深淵,他自己也要隨之落下!

  這一切發生,當真俱都在剎那之間,南宮平右掌獨自支著長劍,左掌正反揮出。

  在這剎那之間,雖已架開那高髻道人連環三腿,但右腕漸覺脫力,棺木已將壓下,左掌也已擋不住對方快如閃電的腿勢!

  此刻他若是奮力拋卻掌中之劍,後掠身形,還能保全性命,但在這生死已繫於一線的剎那間,又記起師傅遺言:「……余已決意將數十年來,寸步未離之『葉上秋露』,以及護守神棺之責,交付平兒,直到棺毀人亡……棺毀人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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