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古龍 > 火併蕭十一郎 | 上頁 下頁 |
一二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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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中最可貴的時候已過去。 從現在開始,風只有越來越冷,陽光只有越來越黯淡。 他們就這樣不聲不響的坐著,已不知不覺坐了好幾個時辰。 這段時候過得並不快。 絕沒有任何人能想像,他們是如何捱過去的。 風四娘只覺得全身都已坐得麻痹,卻還是沒有動。 她的嘴唇已乾裂,酒杯就在她手裏,她卻連一口也沒有喝。 又是一陣秋風吹過,蕭十一郎忽然道:「你能不能說說話?」 他的聲音雖低,風四娘卻吃了一驚。 她想不到他會忽然開口,她也不知道自己應該說些甚麼? 此時此刻,她又能說甚麼? 蕭十一郎空虛的目光還是停留在遠方,喃喃道:「隨便你說甚麼,只要你說……最好不停的說。」 他們實在已沉默了太久,這種沉默簡直可以令人發瘋。 ——沈璧君? 這本是風四娘最想問的一句話,可是她不敢問。 她舉起酒杯,想把杯中的酒一口喝下去,卻又慢慢的放下酒杯。 蕭十一郎道:「你本該有很多話說的,為甚麼不說?」 風四娘終於輕輕吐出口氣,囁嚅著道:「我……我正在想……」 蕭十一郎道:「想甚麼?」 風四娘道:「我正想去找冰冰。」 蕭十一郎道:「你不必找。」 風四娘道:「不必?」 蕭十一郎道:「因為她也走了,我回來的時候,她已走了。」 他臉上還是沒有表情,可是眼睛卻在不停的跳動。 雖然他已用盡所有的力量來控制自己,但是就連他自己身上也有很多事是他自己無法控制的。 ——冰冰果然也走了。 ——無論如何,逍遙侯總是她的骨肉。 ——他既然還沒有死,就一定會再來。 ——他既然一定會來,她豈非也就一定要來? ——沈璧君都已走了,她為甚麼不能走? 風四娘用力握著手,指甲已刺入肉裏。 她忽然很恨沈璧君。 現在眼看著已快到了蕭十一郎一生中最重要的時刻,在那一刻裏,他的生命和榮譽,都要受到最可怕的考驗和判決。 不是生,就是死。 不是光榮的活下去,就得屈辱的死。 這正是他最需要安慰和鼓勵的時候,可是她居然走了。 她走,雖然也是因為愛。 她愛得雖然很真,很深,可是她的愛卻未免太自私了些。 對風四娘說來,愛不僅是種奉獻,也是種犧牲,完完全全的徹底犧牲。 要犧牲就得有忍受痛苦和羞辱的勇氣。 她若是沈璧君,就算明知要面對一切痛苦和羞辱,也絕不會死的。 她絕不會以「死」來逃避。 蕭十一郎道:「你想不到冰冰會走?」 風四娘道:「我……」 蕭十一郎打斷了她的話,道:「無論你怎麼想,都想錯了。」 風四娘道:「可是……」 蕭十一郎道:「因為你不瞭解她,所以你絕對想不到她為甚麼要走。」 他要風四娘說話,卻又不停的打斷她的話。 他要風四娘說話的時候,也許就正是他自己想說話的時候。 人的心理,豈非總是充滿了這種可悲又可笑的矛盾。 風四娘只有聽他說下去。 蕭十一郎果然又接著道:「很久很久以前,她就告訴過我,她要死的時候,一定會悄悄的溜走,既不告訴我,也不讓我知道。」他的眼角又在跳動:「因為她不願讓我看著她死,她寧願一個人偷偷的去死,也不願讓我看著難受。」 風四娘黯然道:「我本該想到的,我知道她是個倔強好勝的女孩子,也知道她的病。」 蕭十一郎道:「可是你剛才一定想錯了,真正瞭解一個人並不容易。」 這句話中是不是還另有深意? 他是不是在後悔,一直都沒有真正瞭解過沈璧君? 風四娘不讓他再想下去,立刻又問道:「她的病最近又重了?」 蕭十一郎道:「就因為她的病已越來越惡化,已不能跟著我到處去流浪,所以我們才會在這裏停留下來。」 風四娘道:「你故意將這一帶的江湖豪傑都請了來,為的就是要讓她看看,其中是不是還有天宗的屬下?」 蕭十一郎慢慢的點了點頭,過了很久,才緩緩道:「我也希望你們聽到我的消息後,會找到這裏來,可是我想不到……」 ——他想不到她們這一來,竟鑄下了永遠也無法彌補的大錯。 這句話他並沒有說出來,風四娘也沒有讓他說出來。 她已改變了話題,道:「你真的認為那瞎子就是逍遙侯?」 蕭十一郎道:「至少很有可能。」 風四娘道:「難道他就是那個養狗的人?難道跟連城璧約會的就是他?」 蕭十一郎道:「我希望是他。」 風四娘道:「為甚麼?」 蕭十一郎道:「因為應該算清的賬,遲早總是要算的,能一次算清豈非更好?」 ——這筆賬真的能一次算清? ——這麼多恩怨糾纏,情仇交結,一次怎麼能算得清? ——也許只有一種法子能算得清。 ——一個人若是死了,就再也不欠別人的,別人也不再欠他。 風四娘看著他,忽然發覺自己也在流著冷汗,因為她心裏忽然也有了和蕭十一郎同樣的恐懼。 生命是美麗的。 春天的花,秋天的樹,早上的陽光,晚上的月色,風中的高歌,雨中的漫步…… 這一切全都是美麗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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