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古龍 > 火併蕭十一郎 | 上頁 下頁
七五


  風四娘道:「也許你根本不必對付他,他也會被那三條狐狸吃了的。」

  蕭十一郎道:「所以最危險的還是鯊王。」

  風四娘沒有否認:「據說他是條吃人的老虎鯊,吃了人後連骨頭都不吐。」

  蕭十一郎道:「我並不擔心他。」

  風四娘道:「為甚麼?」

  蕭十一郎淡淡的道:「因為我根本就不是人,你隨便去問誰,他們都一定會說,蕭十一郎根本就不是人。」

  看著他臉上的表情,風四娘心裏又不禁覺得一陣刺痛。

  一個人若是終生都在被人誤解,那痛苦一定很難忍受。

  蕭十一郎又道:「其實我擔心的並不是這七個人。」

  風四娘道:「你在擔心甚麼?」

  蕭十一郎凝視著那張請柬,緩緩道:「我擔心的是,沒有在這請帖上具名的人。」

  風四娘道:「你認為明天要對付你的,還不止這七個人?還有更可怕的人在暗中埋伏著?」

  蕭十一郎笑了笑,道:「我是匹狼,所以我總能嗅得出一些別人嗅不出的危險來。」

  他笑得很奇怪,連風四娘都從來也沒有看見他這麼樣笑過。

  看來那竟像是個人臨死前,迴光返照時那種笑一樣。

  蕭十一郎還在笑:「一匹狼在落入陷阱之前,總會感覺得一些兇兆的,可是它還是要往前走,就算明知一掉下去就要死,還是要往前走,因為它根本已沒法子回頭,它後面已沒有路。」

  風四娘的心沉了下去。她忽然明白了蕭十一郎的意思。

  一個人若已喪失了興趣,喪失了鬥志,若是連自己都已不願再活下去,無論誰都可以要他死的。

  蕭十一郎現在顯然就是這樣子,他自己覺得自己根本已沒有再活下去的理由,他受的打擊已太重。

  剛才那一戰,他能擊敗紅櫻綠柳,只不過因為那一戰並不是為了他自己,而是為了要救風四娘。

  他覺得自己欠了風四娘的債,他就算要死,也得先還了這筆債再死。

  現在他也許覺得債已還清了,他等於已為風四娘死過一次。

  至於沈璧君的債,在沈璧君跟著連城璧走的那一瞬間,他也已還清了。

  他覺得現在是沈璧君欠他,他已不再欠沈璧君。

  他的人雖然還活著,心卻已死——也正是在沈璧君跟著連城璧走的那一瞬間死了的。

  風四娘忽然發現明天他一去之後,就永遠再也不會見著他了。

  因為他現在就已抱著必死之心,他根本就不想活著回來。

  風四娘自己的心情又如何?

  一個女人看著自己這一生中,唯一真心喜愛的男人,為了別的女人如此悲傷她又會有甚麼樣的心情?

  她想哭,卻連淚都不能流,因為她還怕蕭十一郎看見會更頹喪悲痛。

  她只有為自己滿滿的斟了杯酒。

  蕭十一郎卻忽然握住了她的手,凝視著她:「你知道我心裏在想甚麼?」

  風四娘默默的點了點頭。

  蕭十一郎的手握得很緊,眼睛裏滿佈著紅絲:「我本不該這麼樣想的,我自己也知道,她本就是別人的妻子,她根本就不值得我為她……」

  「為她死。」他並沒有說出這個「死」字來,但風四娘卻已知道他要說的是甚麼。

  蕭十一郎的手握得更緊:「我知道我本該忘了她,好好的活下去,我還並不太老,還有前途,我至少還有你。」

  風四娘用力咬著牙,控制著自己,她看得出蕭十一郎已醉了,他的眼睛已發直,若不是醉了,他絕不會在她面前說出這種話來的。

  蕭十一郎還在繼續說:「甚麼事我都知道,甚麼道理我都懂,可是我偏偏沒法子……偏偏沒法子做我應該做的事。」

  風四娘柔聲道:「那麼你就不該責備自己,更不該勉強自己。」

  蕭十一郎道:「可是我……」

  風四娘打斷了他的話:「你既然甚麼事都知道,就也該知道世上甚麼事都可以勉強,只有感情是誰也勉強不了的。」

  蕭十一郎卻垂下頭,道:「我……我只盼望你……你原諒我。」

  風四娘道:「我當然原諒你,我根本就沒有怪過你。」

  蕭十一郎沒有再說話,也沒有抬起頭。

  風四娘忽然發覺自己的手背上,已多了一滴晶瑩的淚珠。

  這是蕭十一郎的眼淚,蕭十一郎居然也有流淚的時候。

  這滴眼淚就像是一根針,直刺入風四娘心裏,又像是一粒珍珠,比世上所有的財富加起來都寶貴的珍珠。

  風四娘只想用一隻白玉黃金樽,將它收藏起來,永遠藏在自己心裏,但淚珠卻已慢慢的滲開,慢慢的消失了,只是它也已滲入了風四娘的皮膚,與她的生命和靈魂結成了一體。

  也不知過了多久,蕭十一郎又在喃喃的說道:「你自己常常說,你並不是個真正的女人……」

  風四娘的確這麼樣說過,她總覺得自己並不是個完全女性化的女人。

  蕭十一郎道:「可是你錯了。」

  風四娘道:「我錯了?」

  蕭十一郎道:「你不但是個真正的女人,而且還是個偉大的女人,你已將女性所有最高貴、最偉大的靈性,全都發揮了出來,我敢保證,世上絕沒有比你更偉大的女人,絕沒有……」

  他聲音越說越低,頭也漸漸垂下,落在風四娘手背上。

  他竟枕在風四娘的手上睡著了。

  風四娘沒有動。

  蕭十一郎的頭彷彿越來越重,已將她的手壓得發了麻,可是她沒有動。

  每個人都知道風四娘是個風一樣的女人,烈火一樣的女人。

  但卻沒有人知道,任何女人所不能忍受的,她卻已全都默默的忍受了下來。

  她知道蕭十一郎說的是真心話,他說在嘴裏,她聽在心裏,心裏卻不知是甜?是酸?是苦?

  她知道蕭十一郎瞭解她,就正如她瞭解蕭十一郎一樣。

  可是他對她的情感,卻和她對他的情感完全不同。

  這就是人類最大的痛苦——一種無可奈何的痛苦。

  她忍受這種痛苦,已忍受了十年,只要她活著,就得繼續忍受下去。

  活一天,就得忍受一天,活一年,就得忍受一年,直到死為止。

  ——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乾。

  這是兩句名詩,幾乎每個人都唸過,但卻又有幾個人能真正瞭解其中的辛酸?

  她不知道自己還要忍受多久,也不知道自己還能活多久。

  她只知道現在絕不能死,她一定要活下去,因為她一定要想法子幫助蕭十一郎活下去。

  她活著,是為了蕭十一郎。

  她若要死,也得為蕭十一郎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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